顾阿婆在藏宝山洞中呆了许久。外头打牌一老一少已经画下满地的乌龟,才听见脚步声渐起。二人正为几张牌争得面红耳赤,压根没搭理。顾阿婆慢慢走出石门,他俩还在吵。老太太喊了一声“石大人”。十三又说了两句才回头,看顾阿婆左手举着拐杖、拐杖上还燃着蜡烛。耳中听得咯吱咯吱的响声,定睛细看,才见她右手拉了辆小车、车上放着几个箱盒。
十三忙爬起来过去接,口里道:“您老的拐杖里搁了多少蜡烛?”
顾阿婆悠然道:“许多。”
十三看那些箱盒都贴着封条,问道:“您知道这些里头装着何物么?”
青衣老头道:“封条上都写着呢。”
“原来如此。倒清楚。”
十三遂拉着小车走向洞口。青衣老头慢悠悠收拾起牌,也不跟十三打招呼,径直放入自己怀内。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大筐,命将东西搬进去。十三一壁搬一壁瞄封条。顾阿婆真是当替皇孙备聘礼取的货。最大的盒子上写着唐朝累丝八宝双凤朝阳花冠,其余还有两套明朝的头面、一对宋朝的白玉香炉、一对金镶玉如意,并两幅古人字画。另外还有个小箱子上写着“黄金二百两”。难怪永嘉郡主日子过得那么奢靡,这洞里金子成箱。
十三笑道:“这事儿多亏进去的是您老。换个男人,都不知道该挑什么东西合适。”
顾阿婆轻叹道:“江南一带大族甚多、人才济济。皇孙若能得好门亲事,大事便宜许多,郡主说话也能管事些。靠着兄弟比靠着男人稳妥。”
“您老这话有失偏颇。”十三道,“相好是男人,兄弟不是也是男人么?人与人各不相同,只看有没有担当。没担当的,众人身家性命供着他一个还供不上去;有担当的,一个人能肩负起阖族。”
青衣老头含笑点头:“石大人说的很是。”
东西搬完,青衣老头双手提起大筐,放在门外的竹架子上,从怀内取个哨子吹出长长一声、还拐了几下。山谷顶上另一声哨子应和,滑轮咯吱响,底座托着大筐往上升。十三拉小车回到石门,顾阿婆原物放回。她老人家刚出来,软剑戳入门口的大石缸,石门缓缓合上了。十三抱着胳膊挑了挑眉头,老头老太都饶有趣味看着他。十三含笑拱手。青衣老头抓起地上的黄金钥匙串,三人返回谷壁石阶,绕着圈子上攀。
回到巨岩旁,一眼看见大筐丢在架子上,里头的东西消失不见。绕回屋子那头,箱盒都赫然摆在灰衣老头屋外。走近一看,封条皆是重新贴的。想来这位手里有账册子,方才已核对过、销过账了。
顾阿婆吩咐道:“石大人,烦劳你将东西捆到驴背上去。”
十三答应着,双手各提起一件朝黑驴走去。
他还没走出二十步,那灰衣老头急问:“这位如何?”
顾阿婆先说了他身上藏着永嘉郡主的诗笺、还有合诗,青衣老头又说了方才打牌时十三讲述身世。
灰衣老头喜道:“如此说来,他还算不上忠顺王府的人。”
青衣老头道:“并非那府里养的罢了。既是王爷能看上,想来性情人品皆好。模样子也可靠。顾老四明摆着风流种子。”
顾阿婆叹了口气,又道:“观其离洞时的神色,半分不眷恋,是个不贪财的。”青衣老头连连点头。
等十三回去提第二趟箱盒之时,那三位皆看着他微笑,青衣老头还捋着胡须晃脑袋。其实他们说话声不小、十三的耳力又好、又顺风,大抵都听见了,只扮作浑然未察。
捆好东西,告别二位老将军,十三和顾阿婆拉着驴子返回海边。直至上了船,十三才发觉腹中饥饿。可顾阿婆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他也不好问有没有干粮。
及上大岛,二人没去鲍家,径直回了军营大寨。顾阿婆跟严先生领回孙子,顺带嘀咕了一通。严先生早先还真没想过“郡主信得过的必是相好”这茬儿,闻言也十分赞成。
事情办妥,十三第二天便向穆家祖孙和严先生辞行。
严先生亲自送他到港口,因道:“石大人说要去请我二哥?”
十三早都疑心这老兄与严七海将军是亲戚,只没想到“七海”不行七。乃点头道:“正是。皇孙如今已到了用武将之时。”
严先生轻叹一声:“烦劳告诉他,我诸事皆好。岛上有五千精兵。若皇孙有用兵之日……”
十三拱手道:“必不负袍泽们日夜操练。”
严先生深揖不语,眼圈儿却红了。
十三转身朝穆少将军挥挥手道:“顾芝隽过些日子肯定得回来,接着哄骗诸位。到时候烦劳收拾收拾?”
穆少将军冷笑道:“石大人只管放心交给末将。”
严先生也冷笑道:“包他来得去不得。”
十三微笑行礼,与两位同来的兄弟上了快艇。乃扬帆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扬州这头,因眼看腊月将至,各家商铺都忙着结账收款,林皖两口子终于想起还有笔钱得收。遂去一趟哥谭客栈,给联络婉太嫔的铁匣子里送了封信。说活计大抵完成,还有点子收尾工程我们已经外包。烦劳甲方您把钱预备一下。
婉太嫔自打上回被明徽郡主收拾,蓦然安生了许多。暗中打发人赶往滁州,偷偷开了闻三太太的棺木查验尸骨。心腹回来告诉她:骨头青黑、其人乃中毒身亡。虽早已猜到,婉太嫔仍气得裂眦嚼齿。忽又有几分茫然——阮贵人进宫既是闻家和袁公公给自己下的套、不明和尚又明言十皇子没有太子命,她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好了。
又想起还有老圣人给的差事没完,婉太嫔时不时的便来哥谭客栈外头瞄两眼、瞧赏金猎人回来没。终于盼到了消息,喜不自禁。及打开书信看了几眼,瞠目结舌。
信中说,介于静贵人并非死于中毒,而倘若有人追根究底、必然要开棺验尸,我从绿林中雇了个专门替人悄悄迁坟的铺子,将其棺椁运去别处安葬了。看到此处,婉太嫔已冒出一身冷汗。后头接着说,那个铺子做的活计是有标记的,离开时会在墓门处摆上玉珠古钱、呈北极星和北斗七星之状。横竖五成兵马司那群憨头全然外行,我们将最后的活计外包给了京城一伙盗贼。等他们反馈回消息,咱们就结账。
绿林果然与官府不同,一不惧鬼神二不敬皇帝。这些无法无天的最终能做出什么来,婉太嫔已经无法想象。略有点子后怕,然半分不悔,还隐约有点儿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腊月初八,举国熬腊八粥之日,吴贵妃诞下一女,母女平安。消息一出,不少人松了口气。
腊月十三,安置皇陵的孝慈县出了桩大案,快把全县官吏吓懵逼了。
是夜,孝慈县天降大雪,搓绵扯絮般好不壮丽。四更天左右,万籁俱寂之时,忽闻轰天一声巨响,恍若惊雷。随即又是一响、又是一响。连着响了十几下,地动山摇。又有重物跌落之声。守皇陵的官员兵将皆懵了。遂见火光冲天,不知哪里的屋舍走了水。不多时,有兵卒和小吏急匆匆来报:先帝享殿轰然倒塌,碎石断木满地翻滚。
几个要紧人物皆被喊了起来,急匆匆披上大氅踏雪赶过去。老远便闻见一股硫磺味,像是有人使了火.药。火势太大,巡逻小将领着兵士已围在跟前,提着水无从下手。皇陵修缮归工部屯田清吏司管,守将当下里派人快马赶往京城报信。口里吆喝兵士们往前冲,脸上笑开了花。他身边那位悄悄走近,亦笑得发颤:“将军,石经承好运气啊。”守将连连点头。
次日上午,京城来人了。为首的正是宗人令忠福王爷,身后跟了宗人府、内务府和工部的几位官员。其中有位四十多岁的小官,姓石,乃屯田清吏司的经承。脸上虽也神色焦虑,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此人便是松江职校数学组石老师之父。
修缮皇陵本是肥差,石经承也没少得好处。早先大家都只捞油水——上峰得大头、下属得小头。奈何贪心不足蛇吞象。没有谁肯每年都捞一样多,也没有谁甘心比旁人捞得少。后来变成官吏们得大头、营造上得小头,再后来干脆将修缮的银子囫囵吞了。这几年,非但只分钱不做事,甚至还寻各色借口跟朝廷多要银子。
享殿本来便立在皇陵前,四面阴森。不修缮,破损便越来越多。起初还能稍作修补,越往后越没法补不说、拿惯了钱的诸位甚至依然不肯少得半个铜子儿。眼看大殿摇摇欲坠,上司和同僚们早早开始商议谁来背这口黑锅。
这么大的事,当然谁都担当不起。上司从来无错,错的只是办事之人。遂将职位最低的经承们大名抄写于纸上团成团子,郎中大人亲手抓阄;抓到谁谁倒霉。石经承碰巧就是倒霉的那个。至于抓阄是否公平公正——就不用计较了。横竖也不是公开抓的。
石经承久居官场,知道告状求饶皆无用,唯有认命。又自掏腰包时不时请人维护先帝享殿,以盼它能晚些出事。然终究也是杯水车薪。小女儿年方十四岁,温婉可人,实在不忍心让她陪着父亲一道死。可巧听说皇后在替四皇子选美人,石经承遂想尽法子托了远亲缮国府,将她送了进去。
万没想到,今夏收到女儿从江南发来的一封信,说事儿保不齐有转机。江南绿林兴旺。她挂了个绿林悬赏,只数天便有人报价了,能帮石经承撇清罪责。石经承自然半分不信,只让女儿莫要受人哄骗、把银钱白丢入水里。
到了初秋,石经承忽然收到一封信,有人托街头孩童送来的。写信之人自称石小姐的乙方,在江南接了一桩悬赏。石老爷若得空,明日下午鄙人请您到某处吃茶,有些细枝末节极其要紧、我们得知道。石经承揉了揉眼睛,再三看此信字字皆真。霎时生出绝境逢生的期盼来。遂依着时辰过去,得见两位其貌不扬的中年儒生。乃细说享殿的情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人一壁听一壁记,告诉他事儿不难、就是得略花些时日、年底大略能办成。石经承将信将疑、泪流满面。
腊月初,乙方再次传书。该项目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请石经承做些心理准备。
他猜测无数种可能,做梦也不曾想过、人家干脆将享殿给炸飞了。
先帝的享殿,炸了。
火.药如雷霆万钧。不止炸飞先帝享殿,还顺带威震其余各处。就算来日别的享殿出了不妥,也大可推脱到这事儿头上。如此便用不着献祭一位官员了,上司也怕他锒铛入狱后胡言乱语。
乃跟着忠福王爷赶来孝慈县,见享殿的大火已经扑灭,断壁残垣狼藉不堪。
几个管事官吏迎了上来。皇陵守将面色凝重,双手捧着个东西:“王爷,您瞧瞧此物。”
众人凝神一看,乃一卷轴。上好的松木轴卷着上好的宣纸,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署名是大顺朝李无恨。
忠福王爷倒吸一口冷气。闯王李自成兵败后不知所踪,有人说死了、有人说出家做了和尚。他竟是死在先帝手中么?先帝还抢过他儿媳妇?听闻他没留下子嗣,这个李无恨是哪儿来的?那一辈的人早都死光了,想打听也没处问去。
拿着卷轴呆立良久,忠福王爷问东西是哪儿来的。守将道:“端端正正摆在石翁仲手上。”
“好大的胆子。”
守将愁眉道:“王爷,昨儿夜里雪大,已经积了半尺深。兵卒发现此物时,上头只盖着薄薄的一小层雪。”
“放东西之人刚走不久。”
“可前后左右都没见半个脚印。”守将轻声道,“踏雪无痕的本事,非寻常人也。”
忠福王爷又倒吸口冷气,再看了两遍字幅,交给身旁的幕僚。幕僚遐思许久,叹道:“此人名无恨,想来李闯王或其母本想让他忘却仇恨、好生在我朝做个良民。可叹他并未听话。”
王爷点头,又给众人传看。石经承看到署名,不由得敬服起做事的绿林好汉:人家这故事编排得,真真敢想。拢共才三千两银子,实在太便宜了。回头给女儿写信,让她记下这家、来日有活计还找他们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