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子上了封奏折,说想纳兵部白尚书之幼女为良娣。那姑娘与他老子的初恋模样相似。皇帝气得七窍生烟,直将奏折撕成两片。林海就在当场,心花怒放。戴权等人都围着皇帝哄,他也混在里头胡乱劝说。看天色不早,又恐自己不留神笑出来,便借口回去太迟郡主会不高兴、开溜了。
老林回来方告诉众人,皇帝拿到白小姐画像时已起了心思。这几天自己正竭力拦阻,没想到太子来了这么一下子。言罢看屋中众人表情,仿佛哪里不对。
林黛玉鼓着小脸儿:“和尚你说。”
和尚叹气:“您老忙着拦阻这事儿,我们早就猜到了。”袁公公等人的计策就是利用皇帝自身意愿。“人家白小姐招谁惹谁了。”
林海道:“无事,圣人自然不会答应太子所求,他自己也不便收此女入宫。”
黛玉皱眉道:“不是说只散播传闻么?”
薛蟠也皱眉:“估计太子想趁机恶心他爹一下。”
“就怕他爹也想趁机恶心白尚书一下。”黛玉道,“跟白家打个招呼。”
“行。”薛蟠点头,“我二更天走一趟。”
林海亦皱起眉头。他虽与白尚书各为其主,白小姐确实无辜。“为何要等二更天?”
“因为皇帝的气没那么快消,今儿不会有什么大举动。”薛蟠道,“难不成贫僧正大光明去白府拜访啊。拿忠顺王府的帖子、还是您老的?贫僧可没胆儿拿自己的。”
林海这才明白:“你小子又想扮作绿林人。”
“额?这事儿您老知道?”
“你们都闹了多少年,当本官是瞎子么?”
“不敢不敢……”之前还真以为他蒙在鼓里。
徽姨悠然发话:“白家的地图,你自己去书房里找。”
薛蟠与林黛玉赵茵娘三人齐刷刷懵逼。“为什么你们家连这种东西都有!”
临近二更天,薛蟠记熟悉了地图,换了身黑色夜行衣,依然从忠顺王府后门窜了出去。
乃寻到白府,找个僻静处翻墙而入。亏的他上辈子是游戏玩家,最熟悉跑地图。轻松拐到白家小姐院外,愕然。
院门敞开。石子甬道旁树根下原本尚余了早两日的积雪,这会子被踩成泥浆。脚印横七竖八,大小和步伐都是男人的。并有车轱辘印。院中亦传来嘈杂人声,男女都有。从门口望进去,院中火把高举明如白昼。几个男人抬着东西挪腾,一位四十来岁的仆妇掐着腰指挥。
这院子西南角有株大槐树伸出墙头。薛蟠攀树而入下,往窗下溜过。忽觉一间耳房内有人啜泣,便凝神细听。里头是两个丫鬟在劝一位婆子。
嬷嬷哭道:“夜里寒气重,明儿怕要下雪,姑娘哪里担得住。若是病了可怎么得了。”
一个丫鬟抹泪道:“妈妈只管放心,跟了七八个人去,银霜碳也带足了,大衣服也是新的。”
另一个丫鬟附和:“那边的炕也是干净的。”
嬷嬷又道:“大事竟不知耽搁到什么时候。”
丫鬟叹道:“先躲过这一劫,别的过后再议吧。”
薛蟠遂明白,有人比自己先来报信了。此人不必说肯定是司徒暄。白尚书乃是端王系在朝堂的基石。既然老白深爱此女,那哥们焉能不趁机刷一波存在感?看眼前依然兵荒马乱,可知司徒暄的人说不定还没走。念及于此,和尚原路撤出白小姐的院子,朝外书房方向寻去。
外书房灯烛通明,人影晃动。凑近后窗薛蟠才发现,已经换了大玻璃窗——自家的买卖。只是偷听就不如纱糊的方便了。屋外廊前立满了人,压根混不进去。返身回到后窗外贴耳细听,什么都听不见。为什么自家的玻璃隔音效果这么好?
没奈何,只能干等。幸而没等多久,外书房门打开,里头走出几个人。送人的应该就是白尚书和他儿子,客人——虽青衣小帽,薛蟠依然认出其模样,打开了远古的记忆。
许多年前,司徒暄头一回下江南,跑到天上人间凑热闹。身边跟着一位姓周的老儒,当时在礼部任职、司徒暄有意调他去别处。后来跟司徒暄同时出现的便不再是他,薛蟠渐渐忘记此人。看来老头成了司徒暄的铁党,京官当得很顺利。
只听白尚书连连拱手致谢,周大人只说“该当如此”。几个人涌到影壁前。周大人青衣小帽,不便让人送出大门。乃从西角门潜出,上车离去。
依着常理,白家人得稍作议论。薛蟠屏息凝神细听,推测周大人是晚饭后来的。司徒暄自称得到太子府急报,可巧周大人正与他议事,便烦劳老头亲自辛苦跑一趟。白家一位爷们感叹这两三年周大人升得太快了,跟得道修仙了似的。
他们很快走回外书房,薛蟠偷听不着,折返白小姐院子。
白家人做事倒快,院中已大略安置妥帖。偷窥几眼,下人已将外间改做了佛堂,书房也堆满经文。窗户上原本糊了霞红色的窗纱,悉数拆下来换成青绿的;门前的大红猩猩毡收下,改挂上素帘;院角还丢着几个藤球。薛蟠嘴角抽了抽:看起来白小姐性情活泼、喜欢暖色系,如今要给她强行树立个心向佛门的人设。
方才哭的那婆子已缓过来了,正与另外几个人说话儿。司徒暄给的故事大抵齐全。说白小姐模样与圣人年轻时的未婚妻逼似,有人特特诱之以画像。太子闻讯,诚心给他爹找不痛快,上了本正经奏折、求白小姐为良娣。皇帝起先少不得大怒,等转过天去也许会想利用一把。于是白小姐星夜赶去家庙出家,哭闹着不肯落发。白尚书和她母亲皆没法子,如有需要再临时剃头。
薛蟠心想:不知上折子是太子本人的意思,还是司徒暄跟人家闺女商议后、小郡主撺掇的。如果后者,这厮便是诚心闹大、好让白尚书欠自己一个人情。还是想查查究竟。又在白家转悠几圈没发现什么新鲜的,他便去了太子府。
太子府那地方实在太大。薛蟠绕着围墙走老半天才瞄见一扇门,管他是什么径直过去。太子离流放不远,府中奴仆也没精打采的。门子许久才磨蹭出来,霎时眼睛都直了!大月亮底下,一个穿得漆黑戴着黑巾子的夜行人,光明正大叩击门环。
薛蟠从露出一双笑眼摇摇手:“大叔你好,我找个人。”
门子打量他道:“尊驾是何人,要找谁。”
“麻烦就麻烦在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薛蟠道,“太子跟前有位四十多岁、爱穿青衣的大叔,武艺很高,是个左撇子。他肯定是太子最近的心腹之一。这种人应该不多吧。”
门子想了想:“我知道是谁。”
“烦劳你请他悄悄出来,莫要惊动太子。”薛蟠道,“若问我是谁,就说数年前他给我送过一副青白玉的围棋子。”
门子看了夜行人半日,忽然凑近跟前:“大爷想必是位高人?你看我们太子可能平安么?”
薛蟠叹气:“我若知道,少说已经官居三品了。”
门子也叹气:“论理说我不该帮先生传话。可眼下这当口,死马当活马医吧。”遂进去了。
薛蟠在外头等着。守这门的有五六个人,轮流探脑袋出来瞧。薛蟠只笑着眼睛跟他们招手,半晌又敲两下门道:“诸位大叔大兄弟,打个商量,可否借把椅子坐坐?你们府里这么大,来回得不少功夫。”
另一个门子道:“今儿晚上风够冷的,大兄弟进来吧。我们里头有火盆。”
薛蟠摇头:“我不能进太子府。待会儿你们若猜出我是谁,也千万装不知道。”
众门子面面相觑,满肚子瞎猜。一个勤快的已搬了张椅子出来。薛蟠拱手相谢,椅背靠墙大马金刀的坐下。因手拍墙壁思忖:这太子府比什么荣国府宁国府大得多,里头还不定装了多少美人、多少人才。太子流放,这些人是树倒猢狲散,还是跟着远渡重洋?
没等太久,那位青衣仆人便大步而出。薛蟠招招手站起身,二人相对行礼。薛蟠跟门子们道了谢,与青衣仆人朝远处走去。
压了半日马路,薛蟠轻声问道:“今儿那封折子,谁的主意。”
青衣仆人苦笑:“大郡主随口说着玩的,不曾想太子忽然拍案说就这么办。”
呵呵,司徒暄。“四皇子差不多是逃去东瀛的,迟出海几天就会被钦差截下。说是统帅,一不能领兵二不会打仗,兵卒将领皆属南安王爷和陶老将军。只是一条出路,拿来当倚仗就离谱了。逃出生天之前别去招惹皇帝皇后,以为自己命很硬啊。”
青衣仆人问道:“此事与皇后相干?”
薛蟠望天:“对那位段小姐你们知道多少?”
“只知道曾经跟今上订婚。”
薛蟠叹气:“我就猜你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遂低声说了段小姐遭人诬陷、皇后不肯作证至其冤病而亡的经过。青衣仆人目瞪口呆。“三十多年过去,皇后的儿子爱上和段小姐模样逼似的姑娘算怎么回事?简直是左手揭皇后的短右手拆皇后的台。留神把她给气死!一个孝字压下来,谁都翻不身了。”
青衣仆人吹着冷风满头大汗:“师父,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别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现在就重新写一封奏折,连夜送入宫中设法交给戴权公公,务必要让圣人明儿一早就能看到。就说太子并没见过白小姐,不过是听说别的兄弟——不合适。”薛蟠假意琢磨着,“这样,听闻端王府的暄三爷有意求娶,诚心想跟他作对——为什么要跟他作对?大叔可有好借口?”
青衣仆人道:“府内还有些先生,请他们想想。”
薛蟠点头:“若没有特别自然的借口,就找个特别荒唐、明摆着敷衍的借口。横竖一个意思:父亲,儿子错了,您老别生气。咱们爷俩齐心协力把黑锅扣给三伯家的儿子吧。”
“我明白了。多谢师父提点。”
想了想薛蟠又道:“东瀛多金矿。到了那边,少花心力去跟四皇子闹。多带些先生过去教导当地人读书,做出一副有意名垂青史的模样来。闷声发财补元气。”
青衣仆人红了眼圈子:“再没法子了么?”
哎,金矿都吸引不了你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言罢,薛蟠拱拱手大步离去。青衣仆人望其背影深施一礼。
大和尚今儿过来纯属临时起意,不曾想竟惹得太子府一众幕僚起了雄心壮志,多半跟随主公东渡东瀛。此为后话。
回到忠顺王府,薛蟠告诉众人白府之应对,没提自己还去骚扰了太子。
次日上午,林海的长随从宫中回来报信。太子依计连夜上书。他也够无耻的,竟说是受了司徒暄的引诱。薛蟠当即打发人直奔斗鸡坊。司徒暄命书童过来。那小少年听罢乌龟王八满口乱骂,跳上马便跑。
行刺主使已基本确定是袁闻两家,徽姨表示这种奴才不用忠顺王府出手、交给小辈自行处置。正商议呢,薛蟠走神了、且笑得不怀好意。端王占南千岛群岛,太子和四皇子占东瀛。贫僧哪能任凭他们两家联手合作?走私什么的,薛家才是行家嘛。
一时茵娘跟徽姨汇报去了,黛玉敲敲案头、随口问大和尚方才想什么。薛蟠左顾右盼没见人,拉着黛玉咬耳朵,老实交代昨晚行踪。
林黛玉似笑非笑瞧着他:“你就不怕人家堂兄弟两个坐下来面对面开诚布公?”
“会吗?”
“不会。”
“贫僧就是笃定了他们不会。”薛蟠洋洋得意比了个“v”。
万没想到,老天竟助了司徒暄一把。纵然白小姐已经跟太子和司徒暄的名字搅和到一处、太子还报给了他祖父,皇帝依然十分好奇人家的长相、愣是想去看看。林海和戴权便厚着脸皮跟他同去。
戴权假借周淑妃的名头去白家送赏赐,林海和皇帝扮作随行的太监甲乙,要白小姐出来领恩。白家老太太、太太、奶奶们乌压压跪了一地,说姑娘心敬佛祖、到庙里修行去了。公公不信,只管去看她的屋子。
戴权当然不信。然白家做事很齐全,已经把院子布置成了半个佛堂。白大太太愁眉苦脸道:“这事儿,求公公千万别说出去。不然我们姑娘说人家就难了。”
里里外外转悠两圈没找到破绽,戴权领着皇帝和林海足踏夕阳返回紫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