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茵娘去公主府找范小二,范大爷赶了过来。茵娘朝他摆摆手打招呼。范大爷乃问起昨日她在自家大门口,是否察觉到不妥。
茵娘立时皱起眉头,半晌道:“我未曾学过法术,也不通灵。纯粹觉得——”她手指东北,“一股怪异之气自那边袭来。”
范大爷倒吸口冷气。“姑娘能寻到源头否?”
“不知。”茵娘道,“早先没做过。可以试试。”
“烦劳姑娘。”
范小二昨日也听说了忠顺世子的事儿,睁大了眼。看他哥哥引赵茵娘出门,忙跟上去。
前范二奶奶梅氏画过精准范府地图,茵娘记得清楚。依着线路往东南而行,一路七拐八弯的来到一座院落门口停了下来。向范家兄弟道:“就在里头。此院应当是不大开门的吧,我个外人不方便进去,你们自己查吧。”一壁说一壁看着台阶。
范大爷顺其目光望去,见阶上只中间处无有苔痕,暗惊这小姑娘好眼力。脑中不由自主打了派个族弟娶进来的念头,又飞快停下:不明和尚的性子,显见不会答应。乃命兄弟领赵姑娘回去,自己留下。待旁人走远,独自轻叩院门。
及见姑妈,说如此这般。姑太太啼笑皆非:“不过是个小姑娘,大侄儿过虑了。”浑不放在心上。范大爷内里咯噔一声:老太太想要她性命,她如何云淡风轻的?必有所隐瞒。他知道姑妈非比寻常女流之辈,未敢懈怠。稍加斟酌便出了门。
京中高僧高道虽多,这哥们还是去了忠顺王府——不明和尚终究能比赵二姑娘强些。才到门口,门子便神情古怪的打量他。范大爷含笑道:“在下衣衫不整否?”
门子讪讪的道:“倒不是……范大爷此来寻哪位主子?”
“求见不明师父。”
门子登时“啊”了一声,连他身后的小子也满面好奇打量范大爷。门子忙打发小子进去通报。不久有两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笑呵呵出来,跟门子打招呼,看见范大爷也眼神奇怪的打量。范家的奴才猜到兴许有事,便拉一位面善的账房打听。
原来账房们方才来时,恰逢门口有个道士。额头长着三颗痣,自称曾与不明和尚相会于黄山飞来石。他却不进去,只托门子传话。说他也是得西域的传话,待会儿有个客人会来找不明。烦劳不明再托客人告诉位妇人,人家神神秘秘送你个箱子、告诉你里头是好东西、姑娘千万不要相信。门子让他绕糊涂了,偏他说完就走、眨眼不见踪迹。幸而两个账房听得明白,替门子解释良久。三人同入内见不明和尚,跟他也掰扯半日才说清楚。如今见来了个客人,门子账房同时想到方才的三颗痣道士。范大爷心想:自家姑妈不就小姑独处的妇人么?
到了书房,不明和尚果然也诧异,重新说一遍方才门口之事。因道:“此道贫僧在南边见过。”遂隐去苍月公身份,只说一个老头找贫僧买地、他让贫僧别卖兼提醒避水、替老头算命指引人家去太湖、老头淹死湖中、他又寻上应天府尹孙谦给贫僧留信,整个经过。
范大爷点头,又道:“师父可知道西域有什么人物?”
薛蟠迟疑道:“西域贫僧只听说过六爪神龙教。多年前京中各府曾查出数枚背雕六指禽爪的竹制骨牌,裘良大人还以为是个什么秘密组织。其实是个宗教,拜西域六爪神龙、痴迷如傻子。贫僧后来在江南寻得其主教踪迹。那人有些本事,贫僧斗不过。”他笑嘻嘻道,“但他单纯好骗。所以贫僧把他一顿忽悠,哄得他率众回西域去了,百年内当不会再涉足中原。”
范大爷大惊:“原来那件事竟是一教!”
“咦?你也知道?”
“其骨牌何意?”
“具体不清楚,代表教徒在教中的地位。东南西北四面风是四方巡教使。条子和饼子都是小喽啰,但条子比饼子大。顺便问一声,范施主你身上没有官职吧。”
“没有。”
“那就好。贫僧答应瞒着官府,裘良到现在都不知道呢。”和尚冲范大爷挤挤眼。
范大爷秒懂:这是托自己转告裘大人,微微一笑。“师父可曾告诉过旁人?”
“有。具体就记不得了。”
范大爷不再提他姑妈,撇脱告辞。
往自家走到一半,又折返去五城兵马司,先将六爪神龙教之事告诉裘良。裘良听罢骂骂咧咧,说和尚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这事儿早该有法子传给本官才对,害得本官费了许多心力去查。若非今日,他再想不起来的。
稍稍踌躇,范大爷又藏头露尾说了“三痣道士”。裘良一惊。原来他兄弟爱搜集些志怪小文,孙谦当日所著便在其中。范大爷当即赶去景田侯府索要文章来看。见那道士自称三百年多年前跟不明见过,不明全然记不得。此道修为怕是在和尚之上。
乃返回自家,再见姑妈,讲述方才经历。范姑太太亦不免惊异。可老太太杀心既起、焉能销去?唯有先杀之方可自保。至于西域之警言——人家鲁仙姑清清楚楚告诉了,箱子就是个件杀人法器,并没哄自己是好东西。遂依然扮作不明所以。换做是旁人,范大爷早撂下脸让搜检了。偏这位他奈何不得。
因实在不知“神神秘秘送你个箱子”究竟何物,范大爷愁得一宿没合眼。天明后,这哥们咬咬牙,终是再去了忠顺王府。
他到得甚早,薛蟠还在打拳。烦劳客人稍等片刻,做完功课二人寻个净室坐下。厨房送早饭过来,他俩边吃边聊。
兜了半日圈子,范大爷终提起自家姑妈、并赵二姑娘察觉她院中有怪异之气。
薛蟠“哦”了一声:“想让贫僧看看是吧。贫僧这几天累得紧,未必找得出根子。不过能确定是否有邪祟。”
范大爷拱手:“如此多谢。”
遂同去范家。因不想让和尚看见姑太太院中奢靡陈设,范大爷寻了个花园小阁,请姑妈过来。范姑太太一身素衣,果真像个寡妇。
薛蟠看见她便长叹。“范施主。贵府对不住你姑妈,且没有尽心。”
范家二人微愣。范姑太太欠身道:“师父此话怎讲。”
薛蟠道:“替范小二那儿子和儿子的母亲弄出个合理身份,对你们家可谓轻而易举。同样的事,如何就没想到替闺女做呢?女孩儿久居不嫁其实就那么几种缘故。你们家的家风当然不会是本人不愿意——顺便说一句,姑太太你口上的胭脂没擦干净。手指上也有戒指痕迹、一看就是刚刚摘下去的。”
范姑太太毫无异色,笑道:“竟瞒不过师父的法眼。”
薛蟠合十,接着说:“要么为了虚名,什么守节之类的狗屁。要么你们自家害死你心上人,看你并不哀伤、想来不是。要么范女士你是个人才,他们不愿意你嫁给外姓。贵姑侄都目光低垂,可知果然没有例外、让贫僧说中了。”
范姑太太讥诮道:“原来皆是惯例。”
“极端的制度造成可以避免的悲剧。守节名声是虚的,守个两年就可以病故嘛。然后换个长得很像的远房亲戚名头进京、做太太义女多方便!这招本是常使的。”
范姑太太一愣。范大爷硬邦邦道:“是么。”
“是啊。想留人才也一样。选个父母双亡好姑爷,你们这么大的人家肯定找得到。让他过继到范家某位老头名下。姑奶奶变身成侄媳妇,一样能认太太做干妈。都是寻常流程,比准范二奶奶那故事简单得多。不是想不到,而是没去想。半分没把姑娘的幸福放在心上,贵府真的很无情很冷漠。”
范氏姑侄默然,范大爷有些尴尬。半晌,姑太太幽幽的说:“不是想不到,而是没去想。”
薛蟠长叹。“更可怕的是,在贵府泱泱上百年的历史中,不知多少这样的事。因为没去想,耽搁聪慧女儿终身;因为没去想,牺牲压根用不着牺牲的子侄幸福或前程。范兄,贫僧后来回想一下,前几天你那个神情……纵然身为嫡长孙,依然没能娶到喜欢的姑娘吧。其实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只是贵府惯于让你们牺牲自己,也就懒得想办法了。每一个人,都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放纵出了一大群五婶娘那样的人。”
范大爷摇摇头:“只有一个五婶娘罢了。”
“拉倒吧,只程度深浅不同罢了。”薛蟠看着二人,“先师的话若没错,贵府其实并不如明面上那般富贵。”年前范大爷拦着他母亲花式作钱、昨儿对范小二的那声轻叹。
“尊师何言?”
“当一个家族不再保护孩子,则只为族、不为家,弊病丛生。一个弊病丛生的家族,奢靡花钱的必然比辛苦赚钱的多,入不敷出。无非是外头架子不倒,内囊却也尽上去了。”薛蟠正色道,“这是个普遍规律。不单你们家,各家皆如此。贵五叔肯忍五婶娘,还不是让族里逼的。再看五婶娘娘家。”他拍手道,“太子对大姑奶奶不好,出家、把太子摁死。二姑娘想开学校只让她开去。小杜姑娘也已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她父亲连官都不要。若非太子妃精确推测出朝局,杜家其实是太上皇一死必然完蛋的结局。”
范大爷硬着头皮道:“太子妃不也独守空房么。”
“那是人家还没找到如意郎君。找到了即刻假死。”薛蟠指了指范姑太太。“这是你姑妈,为族中牺牲大半辈子、已经足够对得起范家。范兄,你现在是否能想个法子,让她依自己的意思过后半辈子。”
“这个,我做不得主。”
薛蟠耸肩:“我能做主。范女士,你不论什么时候想离开范家,只需给贫僧传信、贫僧帮你。你若有钱,管保在太子妃隔壁住得逍遥自在。”
范姑太太苦笑:“多谢师父。只是我已作茧自缚,离不开。”
薛蟠合十颂佛:“贫僧最后劝说几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极愚蠢的做法,且容易被小人利用。那个暗藏恶意的箱子,还是打开查看一下吧。二位明显在遮掩什么。切记纸包不住火,说不定惹出火灾、烧毁屋舍。”
范姑太太冷冷的道:“若能烧得干净,没什么不好。”
“你能赶在火势滔天之前把屋中的人悉数喊出去么?终究有许多人是无辜的。”
“与我何干。”范姑太太看了侄儿一眼。“上回是我哄你。淑荃早已没了。”
范大爷霎时定住了。
薛蟠眨眨眼:“淑荃是他心上人。”
“是。”
“该不会是被你们家害死的吧。”
范姑太太奇道:“师父何出此言?”
“因为贵府中阴气比贫僧想象的还要重,且深萦根基、散不掉的感觉。通常只有草菅人命的人家会如此,积德也难抵消。”薛蟠朝窗外望了几眼,“长孙喜欢上身份不够高的姑娘,不肯另娶。毕竟联姻是儿女的天职嘛。”
“不止。”范姑太太悠然道,“面相、八字都差,还断掌。”
“靠!”薛蟠拍案,“这些很容易破解,稍微有点道行即可。而且断掌跟运道无关,只是性格倔脾气急。为了不着边际的缘故,白白害了淑荃姑娘性命。”
范大爷微颤着撑起身:“她不是失足落水?”
范姑太太笑了:“都快腊月了,哪来的闲情逸致游湖?她身子骨儿本来弱、年纪也轻。冷水一浸,再开两剂偏方,自然撑不过去。”忽又冷了脸,“大侄儿与她私定终身、竟敢给你岳父写退婚书,却又怎么说?”
“……”范大爷张口没说出话,右手遮眼、沧然泪下。薛蟠垂目诵经。
一卷经书念完,静默良久。薛蟠看着范姑太太叹道:“淑荃姑娘家里想来斗你们家不过。”
姑太太淡然道:“原是她父亲来谋官。官印既得,还给二百两银子。”
“贵府一顿晚饭都只怕不止二百两。”和尚站起身道,“贫僧能说的都说了,二位自思之。”
范大爷也站起身送他。二人尚未走出屋子,姑太太忽然道:“大侄儿,淑荃坠湖是老太太和公主的意思。”范大爷站住了。“然是我吓唬撺掇她们定的。”
范大爷转回身定定的说:“求问姑母缘故。”
“没什么。”范姑太太道,“看你们俩笑得那么舒坦,我浑身都不舒坦。自打她死,你再也没舒坦过,我无端舒坦几分。这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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