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关左将军的表姐全家因痛失金主哭天抢地。正乱作一团呢,忽冒出位锦衣女子想见他们二小姐。这会子还有什么比“富贵”二字更可人?忙不迭请进去。
来人自称姓张,乃皇商薛家的大掌柜。她道不咸不淡的说,东家觉得贵府二小姐甚可惜,让我得闲来帮一帮。二小姐若有麻烦,可到某处找我。我多半不在,留下话给管事即可。言罢扭头便走。还是跟着的一个伙计悄声告诉道:“我们大掌柜压根儿不想来多管此闲事。偏东家吩咐了,她只走个过场、算是没逆东家的话。”也跟着走了。
表姐表姐夫面面相觑了半晌,还是二小姐说:“皇商薛家,不就是不明法师么?元神出窍救下冯大奶奶那位。”
“哎呦!”表姐夫拍手,“正是他。过年那阵子,京里头沸沸扬扬传的全是他。除妖斩魔神通广大,当世顶数他最有本事。”登时腰杆子也直了,看着女儿直笑。
这家子唯恐自己从今往后被邻里街坊瞧不起,赶着奴才们出门宣扬去。
关左将军终究是御林军大将。离京之前,他姘头处依然有人盯着。事儿飞快传入紫禁城。前两天张子非请戴权赴宴说的两件事,皇帝都没瞒着他老子,让戴权亲向老圣人禀告。既然和尚是保皇党,戴权少不得随口将他胡乱发慈悲也说了。今闻此讯,派人稍稍查问。去的果然就是张大掌柜,也果然并不情愿、敷衍了事。宫中遂没再留意,倒是几个太监笑话不明和尚烂好人。
殊不知连那两件正经事在内,薛蟠全然不知,都是被张子非平白扣帽子。事后告诉一声,让金陵找孙溧圆谎。横竖戴权和皇帝都不可能跟孙家仔细核对时间线。
纵然女掌柜浑身写满不高兴,表姐家既得此机会,焉能放过?连多等几天都等不得,表姐陪着小女儿盛装上车,依着地址找了过去。张大掌柜不在,办公室里闲散坐着几位管事、帐房。听闻她俩是关左将军的亲戚,有位年轻的帐房先生不觉好奇,想知道从二品大员什么样儿。表姐母女俩见他衣裳又好、模样又俊,都欢欢喜喜跟人家说起前相好的琐事。她们既开口,其余众人也都津津有味听着。
说着说着,有人过来分东西。一位三十来岁的管事便给说评话的母女俩也各分了一份。打开一瞧,乃是西洋海货、一对极艳丽的玫瑰色玻璃花瓶。这玩意市面上可不便宜,二人喜得无可无不可。因像那年轻帐房打听,“你们这儿时常分东西么?”帐房随口道:“我们本来就是做海货的。差不多每天都分。”表姐母女惊喜,互视一眼,暗地里决定每天都来。
关左将军日常琐碎、甚至隐秘私事,就这么被当成八卦故事,让姘头母女俩卖来占便宜。说得欢喜了,连男人描述兵营、议论同僚的话也都被转述——这母女二人皆是好记性,且并不知道有些事不可说与外人。关左将军告诉时皆随口而言,焉能想得到有这么一天?张子非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许多消息,远远超出最初计划。许久之后觉海和尚得知经过,特特亲笔写了个“服”字送来;张子非泰然受之。至于朝廷派去盯梢的,因母女俩每得一物皆显摆,还以为是勾搭新金主去了。
合着关左将军与暂代京营节度使的那位钱将军背地里私交甚笃。二人原本不过点头之交。有回在斗鸡坊偶遇,正玩得欢乐,关左将军被人偷走了怀中银两。眼看无钱给赌资,老关煞是尴尬,硬着头皮喊随从回府取钱。钱将军忙站出来替他还清赌资,还借了五十两银子给他接着赌。关左将军随后赌运亨通,把输掉的和被盗的钱都赢回来,欢喜了数日。因告诉姘头们:这老钱是个爽利人!
之后二人时常斗鸡坊玩乐。钱将军还带他扮作外地来的土财主逛窑子,如此便没人知道身份、不损官声。关左将军又告诉姘头,老钱平日里装作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其实荤素不忌、相好多了去。且十分得意老钱肯给自己看真面目。他还知道钱将军的小名儿叫虎子。
张子非心中一动。庆王府在汉阳的那个杀手码头,从老乡客栈改作金豹客栈。金豹与钱虎倒能配成对。不论此人是不是庆王手下,说不定都将使来背黑锅。
斗鸡坊……焉能这么巧。先是丢银子,而后大赢四方。薛家也开着赌坊,这种事九成九是庄家安排的。念及于此,张子非命人给端王府三爷的书童捎信,说自家是跟夏公子做买卖的、托小哥传话约去老伙计酒馆相见。
司徒暄跟他们家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知道张大掌柜比不明和尚都靠谱些,急忙规整罢手头事物,依时辰赶了过去。
眼见司徒暄笑容可掬走入门内,张子非劈头便是一句话:“钱将军是你的人?”司徒暄猝不及防,怔了一怔。张子非已看得分明,接了一句,“你确定此人并无别主?”
司徒暄又怔了怔。半晌问道:“此人如何?”
“或是你二人之关联被察觉、人家预备利用一把,或是他墙头草两边招摇。”
司徒暄满脸不可置信。“只怕其中有误会。此人……我知道,绝非……”
“怎么回事。”
司徒暄神色稍稍慌乱,眼睛四处胡乱张望。
“夏公子,不说实话才会惹出误会。”张子非皱起眉头,“且会遭宵小利用。”
司徒暄手扶额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张子非只好整以暇等着。许久,司徒暄艰难道:“他有个外室女,爱若珍宝。姑娘……倾慕于我。”
张子非细看了他几眼,沉思片刻道:“暄三爷。你这短短两句话里头,坑不少。”司徒暄苦笑。再想会子她又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茵娘彼此有几分意思,我们都知道。”顿了顿,不待司徒暄开口,她接着说,“请暄三爷自行衡量。茵娘喜欢你,我们不会管,也管不了。哪怕你们弄出私生子来都无碍。贵司徒一族私生儿女多了去。可你二人若正经成亲,你非但不能有姬妾相好、甚至不能惦记那枚玉玺。”
司徒暄大惊:“这是何意?”
“我们东家素来以为,帝王事非皇族家事、而是天下事。若茵娘嫁给你,生下长子,你君临天下。孩子是不是要当太子?”
“……是。”司徒暄满头黑线:想的也太远了,我自己都不敢想这么远。换而言之,不明师父仿佛对大事颇有把握?
“到那个时候,不论茵娘她自己还是我们东家,都不能拦阻夏公子多纳几个妃嫔。茵娘的性子你知道,肯定妒忌得移山倒海,也必不会遮掩对妃嫔们之厌恶。可万一妃嫔之子比太子更合适继承皇位,东家必会相助更明的明君坯子。那位一朝权在手,敢留茵娘和先太子性命么?茵娘和她儿子又得多恨我们东家。”张子非目色深沉道,“东家不愿意有那么一日。”
司徒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道:“倘若外室子最机敏出色?”
“只要忠顺王爷和瑛小爷父子俩愿意,忠顺王府就能换世子。旁人皆说了不算。”张子非一本正经道,“暄三爷只管娶妻生子,替令堂大人养出一院子孙儿。只要茵娘不进府,就不与她相干。”言辞恳切,怎么都不像是假话。偏司徒暄就是觉得她在哄人。
张子非吃了口茶,唇边隐去一抹讥诮。不过是个随意小试探,暄三爷并未通过。又道:“如今已无掣制,还请三爷据实已告。”
司徒暄又斟酌了半日才开口。
事出偶然。某天他出门办事,遇上个小姑娘跟三个大男人斗嘴竟毫不落下风,觉得有趣便围观了会子。男人那边又出来个同伙极擅诡辩,几句话把小姑娘往坑里带。司徒暄一时技痒,稍作指点。小姑娘也机灵,趁机借力打力把对方给噎死了。大抵是没见过什么清俊的男人,看司徒暄眼神亮晶晶的,硬赖着要谢他吃酒。司徒暄没搭理,一径走了。
约莫半年后,钱将军与他商议密事。各处都觉得不安全,便去了其外室的住处。司徒暄才发现,上回的小姑娘就是钱将军之女,这半年来一直在找他、当面说看上他了。
小姑娘的母亲因娘家与钱夫人娘家有仇,断乎不敢入钱府。遂一直在外头呆着。然钱将军最爱的便是她们母女。有回吃醉了酒,钱将军痛哭说,他原本想娶的正是那外室,是岳母买通的媒人、偷梁换柱替如今这位夫人合八字,又说天作之合、旺夫旺族。瞧他一个大男人哭成泪人,竟有几分可怜。
张子非认真听他说完,思忖道:“钱将军酒后吐真言,是在什么时候。”
司徒暄道:“旧年除夕前两三日。”
“此事不对。”张子非淡然道,“钱将军是个风流场中常客,花柳巷中的熟手。相好甚多,并不痴情。旧年腊月十八.九日,范家五太太害死弟媳妇、卖亲侄女作歌姬,杜经历一纸诉状将亲姐姐告上公堂。只数日工夫满京城无人不知。我瞧着这位钱将军有几分依样画葫芦,内里不见得有多看重外室母女二人。”
司徒暄愕然。“他从不去花街柳巷。”
“他扮作外地客商去,还领着待解甲归田的御林军左将军关某同去。”张子非面无表情道,“可知此人在暄三爷跟前隐藏了自己的性情。”
司徒暄神色微变:“阿殊哄不了我。”
张子非暗暗攥紧双拳:“阿殊姑娘哄不了你,与她父亲哄不了你,是两回事。暄三爷,你过于盼望握有兵权,未必能静心以待。”
司徒暄不禁疲然。许久道:“如履薄冰,防不胜防。”
“防患于未然倒不是坏事。”张子非道,“三爷自查他。我们不谙官场、王子腾大人又已出京,只能探探歌台舞榭。”
司徒暄拱了拱手:“辛苦张大掌柜。”乃幽然长叹。
张子非以为他那个斗鸡坊已经不安全了,需得另设一机密联络处。司徒暄遂又给了个地方,乃是家乐器行。二人就此别过。张子非先走,司徒暄望其背影好生羡慕:为何薛家能遇到如此人才。
自打推测钱将军不大靠谱,张子非便安排人手调查他。然此人暂代京营节度使,素日忙得厉害,薛家的人并未查到他养了外室。不过,今日惊动了司徒暄,那厮要么会联络钱将军、要么会招惹那个叫阿殊的姑娘。
老伙计酒馆乃薛家的产业,里头本来就有张子非手下。她随意做个手势,有一队兄弟便扮作各种闲人时远时近缀着司徒暄。这哥们立在酒馆门前沉思良久,领着书童拍马而去。并未回端王府,直奔一处小巷、唤作小花枝巷。立马巷口又呆了许久,方前往一户人家。只听他的书童跟人家门口老仆说是路过、顺带来瞧瞧,老仆笑得跟菊花似的。主仆俩没呆多久,只两盏茶工夫便走了。
张子非闻报怔了怔。小花枝巷离宁荣街不远。不明和尚曾神秘兮兮的说,那地方颇合适安置外室,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原来外室还管地方合不合适的?
是夜才打更,张子非悄然潜入小花枝巷那户人家。她们家不大,人手也少,只五六个下人。姑娘果真叫阿殊,好俏丽的模样,性子也活泼。阿殊和她母亲、并一个丫鬟一个媳妇子都聚在一处说话儿。
张子非听着十分不对。几个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都像是以为司徒暄会正经娶阿殊姑娘为妻似的,且并不知道他真实身份、只当是个富贵人家的爷们。司徒暄性子谨慎,唯恐被嫡母或是兄弟拿住什么错,论理说不会流露出此意的。若阿殊母女误会了,钱将军难道不赶紧拦阻下来?
便听里头说那媳妇子笑道:“我的好姑娘,有什么好害羞的。老爷前儿还说呢,他做主。你出阁子,十里红妆不输给那边的小妖精。”
阿殊哼道:“谁要跟她们比。”
“夏公子也强似她们的男人。”
“夏公子也不跟她们男人比。”阿殊款款的道,“没的折辱了他。”
张子非挑眉。合着钱将军居然没戳破司徒暄的身份,还刻意引导女儿误以为司徒暄会娶她。
偏这会子,她母亲迟疑道:“儿啊……”
“嗯?”
“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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