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世子离开金陵前再来了趟薛家,说的居然又是感情问题。这位极苦恼真挚道:“我钦慕一位姑娘,奈何她的家世……她见我立时避开,多半以为我看上她的姓氏、而非她自己。师父可有法子替我澄清?”
薛蟠皮笑肉不笑道:“出门右转走到青石街,孙府在那儿。庆施主跟他们家孙溧好生沟通,贫僧不想费神。”
“与孙先生何干?”
“金陵城中,家世好的小姐都念女学。孙家和孙溧本人费了多少时间心力想娶个读过女学的大奶奶。贫僧早都告诉他不可能,他们家就是不信。最后还不是白白忙活、上京城范家娶的?”薛蟠摊手,“女学毕业的姑娘眼界开阔、心智成熟,这是不争的事实。可她们全都不肯嫁给老男人。庆施主,你可愿意娶个四十多岁富可敌国的寡妇?”
“不愿意。”
“却又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们肯嫁的上线通常在十九到二十三不等,二十四岁的爷们就很难娶到女学生了。”
庆二爷一愣,摇头道:“不是这个缘故。”
“嗯,神态完全和孙溧早几年的一模一样!真的就是这个缘故。孙家试过各种出身、各种性格的姑娘,当中也有孙溧本人极其爱慕、这辈子再也爱不上第二个的。小姑娘听说祖父把自己许给三十岁的老男人,愣是逃了。你长子也该有个十来岁吧,不如早点盘算儿媳妇。”
庆二爷面色登时难看。“胡扯,他才多大。”薛蟠耸肩。二人闷了会子,庆二爷恳切道,“那位姑娘,我是真心喜欢的。”
“可小姑娘说不定早都有真心喜欢的小少年了。就算现在没有,过两年也会有的。你若真心喜欢她,就该为了她好、让她自由的去喜欢小少年。”
庆二爷拿起脚就走。
薛蟠勾起嘴角。能让庆二爷忌惮身份不强抢的人家,整个江南屈指可数。他模样气度颇为惹眼,只需去各所女学门口打听便好。
薛家人手多,半天工夫便查出来。薛蟠懵然:正是来金陵做交换生的杜莎。小姑娘原本在上海读书;前月卢慧安想刺激一下堂妹,特意走后门把人家弄来。庆二爷起先还真不知道她的身份。上街闲溜达,偶遇几位女学生,一眼相中。顺着校服查到学校,又在学校门口守放学、打听到其姓名来历。
朱大郎得知兴致勃勃:“又能让庆王府非战斗减员了。”
薛蟠眨眨眼:“三当家怎么推测的?”
“此事明摆着,庆二爷就是想随手收个美貌姬妾、跟去古玩铺子收件东西似的。你若不说小姑娘嫌他老,他顶多惋惜会子,明儿回京去正经事一忙就给忘了。你这臭嘴和尚,居然拿人家儿子来说事!”小朱挤挤眼,“他反倒非要杜姑娘不可了。”
“怎么就非要不可了?他还想绑架不成?”
“没错,就是想绑架。”小朱道,“庆王府黑心违法事做尽,老圣人如何就是舍不得下手?”
“他们家的黑心违法事,直接受害者不是百姓就是官员,又没惹到老圣人他自己。”薛蟠呵呵两声,“太上皇的儿子原本就高人一等,没什么大不了。”
“不错。”小朱点头,“老头儿兴许反倒赞赏这爷俩胆子够大、什么都敢做。你瞧他死保三皇子、喜欢四皇子。一个逼宫造反、一个赶在皇帝金牌圣旨抵达前率兵溜走。若是庆王府不再如从前般放肆,反倒不惹太上皇眼青。”
“你的意思?”
“四当家上回跟他说,早先老头不管他们、不过是没把他们当回事,极好。”
“啊?哪儿跟哪儿?”
小朱没答话。
第二天大早上,庆王世子离开金陵,还留了两三个人在客栈。夜里,杜莎姑娘住处遭贼。幸而她身边带着位武艺高强的保镖,贼人被轻松拿下、天明后送至官府。那贼人甭提多憋屈!捆他的不过寻常麻绳,他愣是一夜没挣脱。且打斗时三位高手齐上,明摆着早有防备设下埋伏,杜家的人厚着脸皮说只一位。
应天府尹孙谦审了审,贼人跟锯嘴葫芦似的一言不发。孙大人手里公务挺多,看此贼像根硬骨头,遂命暂收入监牢角落单独关着,杀杀锐气再审——没偷到东西的小贼也确实不是什么要紧案子。
到了下午,孙大人才刚歇午觉起来,便有位王老爷来访。此人是王子腾族兄,家业极大。二人说了半日的话。才刚送王老爷出去,薛家二老爷又来了。直折腾到黄昏,孙大人竟不得闲处置公务,也不知何故忽然冒出这许多访客。没奈何,只得挑灯做事。什么小贼他早丢去九霄云外。
次日早上狱中查点犯人,惊觉杜家送来的那贼越狱了!牢门大开,铜锁丢在地上,还找到了一枚小手指长的钢针。明摆着,贼人擅长开锁,在身上藏了钢针,趁夜逃跑。遂派衙役跟杜家打了个招呼,杜家也没计较。
时近中午,有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来衙门里打听那贼。寻常小事,嘴碎的衙役连钱都没收,就一股脑儿倒给人家了。管事呆若木鸡。衙役看着他十分纳罕:“怎么了?这等事多了去。”管事连声道谢,急匆匆走了。
他和小贼都是庆王世子留下的。本以为同伙武艺高强、掳走个小姑娘神不知鬼不觉,谁知竟然被区区保镖给抓了!越狱不见回来,胡乱猜测八百种可能,管事快马直奔扬州。
合着庆二爷没去京城,转头便回金陵来了。先派心腹去府衙查了一圈儿,从头至尾清清楚楚。遂寻不明和尚,说自己手下被官差误抓进牢房后失踪,烦劳掐算掐算。
大和尚望天:“早都告诉过你们贫僧不会算卦的。牢房里的事自然问牢头去。要么被死囚家里买做替身,要么同牢房的小伙伴被人救走、顺手捎上他。”
“那如何没回来?”
“脱不了身?跟着混了几天绿林,觉得比当王府狗腿子心情爽利来钱多、想改行?许多人在没吃过螃蟹之前都觉得那东西肯定有毒,吃过之后嘿嘿嘿。比如你们家老黑,自立门户了吧?”
庆二爷怒骂:“狗奴才!”
“你纵然骂干了口,他又听不见!照样抢你家的生意发财。”
庆二爷气得转身走了。
不多时,有个会说话的小子上杜家探听保镖来历。长舌仆妇告诉他,是信圆师父从上海胖达镖局雇的,可贵可贵呢。早年干过京城侯府的护卫头目,还认得扬州小马知府的护卫头目索三爷——其实这些都是她近两天刚刚听说的。
索三来历成迷,被索公公救下性命做了其护卫;而索公公又是锦衣卫埋在德太妃身边的暗线,直至他死后庆王府才知道。故此庆二爷对索三的武艺清清楚楚。不免大开脑洞胡思乱想一通,过后又觉得没那么复杂。赏金猎人、职业保镖当中确有许多高手,早晚侠以武犯禁。先帝皇陵都被人炸了,到现在半点线索没查出来。
庆二爷忽然觉得,现如今办事比从前艰难得多,人才捉襟见肘。江南绿林繁盛,再试试看可否招几个回来。遂问金陵大些的绿林码头在哪儿,他去走走。
当天跑了两处,没瞧上什么人物。第二天,庆二爷领着三五个人到了著名的同福客栈。
这位掌柜的比昨儿两处精明,跟庆二爷使劲儿绕圈子,说话模棱两可。有名小伙计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庆二爷的画像,该看的人都看过。
不多会儿,门外进来名矮墩墩的汉子,眼神锃亮,看着就不像寻常人物。庆二爷手下幕僚忙上前搭话。这汉子瓮声瓮气底气十足,开口便说自己办事要先收全款的;掌柜的趁势帮腔,说他最妥当不过。
幕僚先套了矮汉子半天,套出不少消息。又询问大侠可愿意做朝廷大员的护卫。矮汉子说没问题,只要给的钱足够。但有一条得先跟你们说清楚:好汉我卖艺不卖身。得你钱财替你护院,并不投靠。万一你们老爷犯下什么案子被官府拿去大牢,不与我相干。幕僚一时不好接话。
气氛正僵着,忽听有人脆生生喊:“掌柜的好啊~~我的悬赏如何了?”
掌柜的立时堆了满脸的笑:“哎呦呦赵二姑娘好啊~~你的悬赏太难了,还没人做得来。”
“不是吧。我把价钱提高些试试。”
庆二爷少不得扭头朝门口望去,微惊。这个赵二姑娘果然就是薛家的养女赵茵娘;她身边有个男人笑容可掬陪着,不是司徒暄却是谁?
司徒暄与他四目相撞,诧然笑拱手道:“竟有如此巧事,又遇上庆二哥。”
赵茵娘也看见他了,纳闷道:“咦?掌柜的,你们的买卖居然好到这份上了?登天入地、什么客人都有。”
庆二爷含笑站起身冲着他二人拱拱手:“委实巧得紧。夏公子是陪赵二姑娘来的?”
“非也,我陪小夏来的。”赵茵娘道,“小夏也想去东瀛做买卖,特来招募些人手。”她打量了矮汉子两眼,“这位大叔看着很有实力的样子。想不想去东瀛发展?”
司徒暄并不低声道:“咱们俩就这么明目张胆撬庆二哥墙角,合适么?”
“既然还在桌上说话,说明双方只不过才刚接触,离签约还早着呢。”幕僚与矮汉子脸对脸坐于庆二爷隔壁桌,赵茵娘径直拉司徒暄过去、并肩打横坐下。“再说,夏公子肯定比庆二爷靠谱。”
庆二爷挑眉:“赵二姑娘也忒偏心眼子。他如何就比我靠谱?”
赵茵娘爽利道:“他比你清楚绿林中的行事规则。庆二爷嘛,顶多一知半解。这位大叔,庆家惯常‘收’人,不爱雇人。进了他们家,想辞职是很难的。你且掂量。”
幕僚忙说:“我们家给的钱多。”
“我也不知道他们家给多少钱,庆二爷确实比夏公子有钱。假如大叔你儿子和庆二爷喜欢上同一位姑娘,你儿子非但不能跟他抢、还得帮着劝说姑娘跟他。可假如大叔你和夏公子喜欢上同一把宝剑,小夏不会加价跟你抢,卖家愿意卖给谁卖给谁、公平竞争。”
矮汉子立时道:“姑娘好比喻!如此我自然愿意跟夏公子做事。钱嘛,哪里都能赚。”
庆二爷微愠:“夏兄弟,如此行径只怕不妥。”
矮汉子抢先说:“如何不妥?咱们两家连正经买卖都还没开始谈……”他话未说完,庆二爷身后护卫忽然一拳头袭去。矮汉子侧身躲开。“呢!”
二人遂交起手来。不论掌柜的、伙计、赵茵娘司徒暄,个个含笑围观,习以为常似的。打了三十来个回合不分胜负,庆二爷举起右手。护卫虚晃一招跳出圈外。
矮汉子眼露欣赏:“这位兄弟想必当过贵人的护卫。我也做过。”
幕僚奇道:“既如此,尊驾何故沦落江湖?”
“什么叫沦落!”矮汉子道,“我在绿林中三年赚钱的钱远远超过王府十三年,谁又不傻。王府里头不过给些中看不重用的赏赐罢了。去年我替人送一趟东西就赚了五万两银子。”
幕僚忙问:“什么东西?”
“不知道。管他什么东西,我只得我的报酬便完了。”
赵茵娘道:“保镖费五万两,货品少说五百万两。”
“可不么?回想在王府里白白虚耗十几年,简直蠢透了。”
“没啊。大叔涨了许多经验,才能赚到那五万两。”
“小姑娘,你是个明白人!”
“大叔,你原先同僚还在王府里么?”
“有在的,本事多半逊色些、或是死心眼子不肯亲眼看看外头的世界。再不然便失踪的失踪、假死的假死。”矮汉子笑道,“我便是跟刺客船头打斗、掉进江中不见的。”
“哈哈哈刺客该不会是你朋友?”
“胡扯,刺客是真刺客。我杀了他、也算完成最后一项差事。不过我后来悄悄见了两个好朋友。他俩也设法脱身,如今都发了大财。”
“大叔人真好哎!”
庆二爷再听不得,面黑如铁拂袖而去。
走出门口,恰看见一个形容憨厚、黝黑脸庞的年轻人,迟疑着不敢进客栈。幕僚眼珠子一转,上前询问。小伙子叫李铁牛,才刚从乡下进城,没找到事做。因他在家里跟个老和尚学了两把子武艺,想来绿林码头碰碰运气。护卫二话不说上手试探,好不惊喜!庆二爷不禁嘴角含笑:爷比司徒暄那小子运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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