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谢玟拂掉他手指,从对方掌心中挣脱,缓慢地将衣扣系好,垂着眼眸道:“你不应该留我。”
他长发虽然擦干,但还有些湿漉痕迹,润泽过肩上青衫,晕开一片水一般光华。对方手停在眼前,仿佛是想抚摸他发丝,但最后还是落下来,执拗又小心地放在谢玟手腕上。
“我来帮你。”萧玄谦道。
皇帝怎么会伺候人呢,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尝试,展现自己笨拙罢了。
谢玟松开手,看着他给自己系好衣扣,正如他预料那样——生疏稚拙,让他想起萧玄谦少年时模样,温顺少年将他手揣进衣服里,同样得稚嫩青涩,但可以清晰感受到热腾腾气息和心跳温度,他说怕老师手冻伤了,他说他心是热,放在他心口边,什么都会热起来。
萧玄谦,你心真是热吗?
谢玟抬眸看过去,琵琶扣严丝合缝,外袍落到肩上时,对方手忽而停顿,从肩头下滑,绕过一层衣料贴过他腰。
谢玟后退了一步,萧玄谦便不知不觉地上前,直到墙壁冰冷抵到背上,他才彻底被这个人笼罩进怀里。
萧玄谦低下头,沉到老师肩颈边,他心里那只摇晃风铃忽然不响了,天地间风如此浩大,但只要谢玟在,那些冰冷风都会绕过他。
“我尝试过。”萧玄谦喃喃地道,“我试过了,我不能放开你。”
谢玟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安抚他,及时醒悟地停下了手,心中五味陈杂地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假死?”
“……我记不清了。”
“你记性绝顶得好,连每一个欲杀之臣半分罪状都能倒背如流。”谢玟道。
萧玄谦唇动了一下,想解释又停顿,他只能低沉郁郁地重复:“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很、很……”
居高位太久人说不出示弱字眼,他勾住了谢玟手,脸颊贴着老师手心,在这样安慰感之下,才继续道:“我把你棺材挖出来了。”
谢玟一怔,心里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看看,这个人就算把黄河给哭决堤了,也还是这个狗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谢玟问他。
“因为,我很冷。”萧玄谦道,“那个冬天太冷了,我想跟你睡在一起。”
跟我睡在一起?跟一具骷髅待在棺材里吗?谢玟无法理解,他抽回了手:“我要是早知道今日,当初就不会教你学棋。”
“已经晚了,老师。”萧玄谦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已经遇到我了。”
他抽回手指被抓住了一个指尖,小狼崽子箍着他腰间手臂松了松,将他指尖抬起,上面碾出花汁痕迹被舔掉了。
温热触感滑过肌肤,谢玟眉宇不动,像是一点都没有动容到。他忽然道:“你怎么会怕冷呢?”
“我也不知道。”萧玄谦低低地道,“明明我五脏六腑都是冷了。”
谢玟死遁那一年,皇权还未集中到这个地步。那张写满了不忠之臣密折上,最后一个名字终于也被划掉,用猩红、刺目笔墨圈起来。
谢玟,谢怀玉。
这块玉在天子少年时一路培养,教他运筹帷幄、谋定后动,教他三思而行、一击即中,教他如何把持朝政,但也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萧玄谦登基之后,两人冲突一步步加剧,直到这个曾经最忠之臣,竟然也沦为密折上一道血色名讳。
周老将军之死、长公主之病、捕风捉影秘闻……桩桩件件,哪一个不像是风刀雨剑一样扎在他身上,他们是师生,也是君臣。
帝师大人亡故在一场雪夜里。
那一夜满天飞雪,帝都静悄悄得没有一丝声响,谢府里没有一道哭声,雪白幡跟四野融为一体,停灵前灯烛长明不灭。萧玄谦匆匆赶来时,那烛火正融化了一缕飘飞雪。
他手落在棺盖上,冷冰冰。他让人打开棺材,沉重棺木之下,对方面貌温润如昨。萧玄谦凝望了很久,他冷彻了肺腑忽然涌起一股极致滚烫,灼得喉咙里都渗血,皇帝冷却着脸庞,抬手让人放下棺盖,掉头离去。
他走了十步,百步,一直到马车前,喉咙里那股热气才烫破了皮肤,突然痛得难以言喻,萧玄谦踩到雪里,猛地吐出了一口血,几乎站不稳地栽倒,一旁崔盛连忙扶着他,天子圣驾周围猛地乱成一团。
血液在茫茫惨白间渗透不见。
萧玄谦闭上眼,然后又慢慢睁开,身后随驾臣子跪了一地,太医跑得气喘吁吁,但他仍旧没有什么真实感,而是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灵堂。
“陛下……”
他终于攥紧了一切权利,他终于可以摆布别人,而不是任人摆布。
萧玄谦没有让太医把脉,而是跨上了马车回紫微宫,对这个人离去有一种空虚、不真实感,正如他所想,他五脏六腑都是冷,驱逐谁、背叛谁、放弃谁……他都已经想过一千遍,一万遍。
他支着额头,马车里熏香直冲脑海。过了半晌,他忽然道:“崔盛。”
崔盛俯身贴耳:“陛下。”
“躺在那里人,是谢怀玉吗?”萧玄谦问,“真是他吗?”
崔盛犹豫了半晌:“确实是谢大人。”
“他……怎么会死了呢?”萧玄谦低低地道,“朕没有要杀他。”
“恕老奴直言,”崔盛小心道,“谢大人病故,您应该高兴啊,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管着您人了。”
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管着他人了。
萧玄谦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他抬起手,温暖大氅和炉火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冷意,但他手指一直在发抖,他冷得发抖。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冬天。
丧事从简,萧玄谦一切都没有过问,那口棺材也葬下去了。之后不知道第几天,萧玄谦批阅奏折时,忽然又感觉到一股凛冽寒意,紫微宫已烧得暖热,殿内连厚外袍都穿不住,但他还是觉得很冷,他无法落笔,似乎喉咙里那口血吐出来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怎么会这样呢?
之后日夜,对于他来说几乎都是一种煎熬,他徘徊踌躇,将每一本曾经谢玟教过他书翻出来看,每看到老师批注时,就会忘却折磨——但仅仅一瞬,又骤然坠回无间地狱,重复着这股蚕食般煎熬。
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管着他人了。
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人了。
他重新想起这句话时,烛火烧痛了他手才回过神来,扑火飞蛾在火光里兹兹作响,噼里啪啦地炸作飞灰。当天晚上,圣驾出了紫微宫,他站在风雪夜里,那些风像是刀一样切割着他躯体。
葬入土中棺材被重新挖了出来,崔盛劝阻话说了一箩筐,他说会冲撞圣驾,说会不吉利,几乎就要哭着以头抢地了,但萧玄谦不为所动,他已经快要被入梦寒意侵蚀得窒息了。
棺盖再次打开。
除了一些衣物,里面什么都没有。
所有声息在此刻消失,四野之下,只有寒风呼啸,一遍遍地割裂着他,割裂着他和老师之间一切。
他没有死,他逃走了。
萧玄谦盯着那口空棺。
“这、这这这,陛下,帝师大人他……”
“他抛下我了。”萧玄谦慢慢地道,他好像在接受一个事实,“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他都想要抛下我。他是这个意思。”
“陛下……”
他半生都在被人放弃、被人抛弃,母妃、父皇、兄弟……他只是一夜荒唐留下罪证,是一个女人一生悲剧证词,是一件无人瞩目遗物。他不被选择、不被看到,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从生下来开始,他就有很多错。萧玄谦忽然觉得,他等谢玟等了好多年,好像他之前命运,都是为了等谢玟到来……只不过这样一个人,最后也免不了曲终人散结局。
他做错了什么?萧玄谦一直在想,有什么错,是你不能原谅我呢?
谢玟不愿意再跟他说话了,他性格虽然很好,但有时也是很要面子,况且他矜持含蓄加剧了这一点,他不愿意跟小皇帝翻脸争执。
“你想怎么样?”谢玟问,“没有谁离开谁是活不下去,你需要不过是一种控制欲,一种满足自我占有而已,并不是真需要我。”
“不,”萧玄谦气息不稳,“我确实……”
“真需要就不会犯错。”谢玟看着他道,“你不能仗着我总是会原谅你,就用这种话来骗我。”
萧玄谦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眼眸幽邃如渊,如果他不说话,没有人能够在一头狼眼神里看出他畏惧与懦弱。
“萧玄谦,”谢玟忽然道,“你不会是缺少我这样一个……宠物吧?”
他话音未落,就被紧紧地抱住了,对方力气有些失控,几乎抱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听到小皇帝嘶哑低沉声音,像是从压抑至深冷静里翻涌出被羞辱痛苦。
“你不要这么说。”他道,“别这么说……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师,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