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谢玟别开视线,漂流而下河灯穿过他眼前。
就在一片静默之中,旁观到此刻童童忍不住叹息道:“他这句话是真要问你,还是……”
“别说了。”
童童置若罔闻地继续道:“怀玉啊怀玉,你记得这本书原剧情里,亲近萧九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吗?这家伙像狼一样狡诈可恶,你这样人都没有驯服他恶劣野性,同个地方,还要跌倒第二次,太荒谬了。”
就算谢玟不愿意听,童童也不想让他因为念旧再受什么欺瞒伤害,她提醒道:“就算你心里还念旧,难道你身体就不记得疼了?前两天你那样做,不仅把萧九吓了一跳,连我也慌得跟什么似,明明你气息都在发抖,但还要装出自暴自弃、自轻自贱模样……”
“这个我心里有数。”谢玟道,“他要是还剩点良心,就得听我话。萧玄谦只怕这一套。只不过我以前太有自尊,不肯这么做罢了。”
“那你现在……”
“现在。”谢玟无奈地跟她道,“心气儿没有那么高了。”
他跟童童说话时,并没有回复萧玄谦这句话,而是俯下身伸手从河流里截下一盏花灯,灯上许愿笺上写着一道歪歪扭扭小字。谢玟截下来不是因为别,而是因为灯上字写错了。
河灯主人将“百年好合”写成了“白天苟合”,谢玟心想这是多大仇能写出这四个字来,展开一看,字条下面没有著名。他叠好刚要放回去,眼前灯就都被萧玄谦挡住了。
小兔崽子问不出个回答,躁郁徘徊,烦闷得浑身都是低气压。萧玄谦按住他肩膀,嫉妒之心浓郁得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过了很久才哑着声,像是要求、又像是恳求:“你看着我,不要管别。”
谢玟望着他道:“你说得像假话,我不知怎么回复。”
小皇帝怔怔地看着他,眼眸里涌起一股茫然神色,他无意识地用力握着他,脑子里被这句话搅得混乱一片,他快被谢怀玉不信任逼到崩溃,喉咙里漫出幻觉似血气,再度发疯地萌生出把他捆起来、把他绑到床榻上不许见人念头——每次痛苦难当,他都不可抑制地冒出这样想法,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修复两人之间关系,他擅长不断挣扎、破坏,不知道要怎么得到原谅。
谢玟被他彻底压制住,肩头疼得让人皱眉。就在此刻,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脆亮声音:“哎,我灯呢?”
“松手。”谢玟低低地道,“要是想杀我,就不能选个不让我痛法子吗?”
萧玄谦这才反应过来,他匆促地收敛力道,懊恼自己失控,还没等他开口,谢玟便道:“没想怪你,让开。人家小姑娘找上门来了。”
小皇帝这时候倒是意外听话。不远处那个小姑娘看见谢玟手里灯,远远地喊道:“公子,它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谢玟道,“你这白日苟……百年好合灯,很是漂亮。”
他顾忌到姑娘颜面,当着她面将河灯放回水流中。不远处女孩果然高兴起来,声音都高了一点:“这是我为书中人做灯!金樽主人下一卷,必然让他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金樽主人似乎就是作《春宵传》笔名。谢玟心想真是奇了,小沈大人书迷遍布京城,还真是风靡一时,怪不得百官都说这是个才情冠绝文士了,只可惜让萧九赶去养马,下一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姑娘会心想事成。”谢玟道,“但日后读书要仔细。”
“我仔细着呢,公子!”那小姑娘招招手,朝相反方向去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写得是白日苟合。
谢玟转过头看向萧玄谦,道:“还不回去?你这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流露,总得有个时间应验。”
萧玄谦蓦地抬起眼时,对方却收敛神情,什么都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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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说话算话,简风致很快便被放走了。小采花贼临走之前抱着柱子哭天抹泪,以为帝师大人做了什么巨大牺牲,只差把“给我讲讲”写在脸上了。谢玟踹了他小腿一脚,眉目清冷地骂了句:“滚远点。”简风致这才垮下个脸,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宫女走了。
偌大个紫微宫,除了这些木头似宫女太监,就剩下玉狮子睡觉打盹儿,陪伴左右了。连原本奉旨带他散心小沈大人,也苦哈哈地在后院儿喂马,更别提出去见周勉、萧天柔了,小皇帝一时好一时坏,他不想破坏局面。
直至数日后,西北军进京前夕,当世大儒李老先生也在夜中进入帝都——他年老体弱,为了帝师之事匆匆赶来,这位年近八十老先生亲自前来,千辛万苦磨破了嘴皮才劝得小皇帝松口,谢玟终于又见到一位故人。
在偏殿暖阁里,李老先生连夜进京,他风尘仆仆、发须皆白,柱着杖立在灯前。等到身后脚步声靠近时,老者转过身,向迎面而来谢玟拱手道:“谢帝师。”
谢玟对他十分尊重,几乎在同时回礼。两人相对而坐,灯火摇曳,此景如故。
“老朽总疑心帝师是神仙中人。”李老先生道,“自十年前我见你到如今,你形容外表,竟然没有一丝变化,不见半分岁月痕迹。”
“马齿徒增,没什么长进,让老先生见笑了。”
李献眯起一双浑浊眼睛,他道:“三年前你死讯传到福州,其他人都拍手叫好、弹冠相庆,我却说要天下大乱,隐居避世……幸而你没死,否则今朝国事家事,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谢玟眉目在灯影之下拢上一层光,他温文尔雅中素来带着三分疏离清寂,此时烛火驱退了冷意,仿佛他视线所照之处,尽是殷切多情期望、有一股缠绵温和味道:“我要是真死在那个雪天里,就是天下大乱也不干我事。”
李献道:“今朝我来,正是要问……你跟陛下真走到路途尽头,再无转圜之地了吗?”
谢玟抬眸看了他一眼,指间转动着一枚黑色棋子。
“帝师说一句是,我便回福州老家去,从此不问庙宇朝堂,任它洪水滔天。如若帝师还舍得为萧家天下舍身续命,我一身将死之躯,也愿意埋骨青山,竭力辅佐陛下。”
这话与当年立场大相径庭,谢玟摩挲着棋子,轻声问道:“当年……”
“当年帝师跟陛下过从甚密。我等老臣忧心谢大人有不臣之心,故而为此跟陛下闹到那个地步,但我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才看明白萧家天下不是因帝师而败,而是因帝师才能再有生机。”
他说得并没有错。这本书原著结局惨烈无比,萧家人几乎断绝血脉,整个朝堂、京都、乃至于辐射到天下万民,都在水深火热战事里沦为亡国之奴……如果是原剧情,最直接幕后推手就是萧九,而这个最后被逼疯、残忍暴虐反派,此刻正坐在皇位上,不仅有姐妹亲族、心腹臣子,还在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皇帝。
因为谢玟希望他做一个好皇帝。
“李老先生。”谢玟斟酌道,“当年之事,我并未在意。”
“帝师雅量。”李献感慨地长叹一声,“隐居之后,我常常如同复盘棋局一样,重新回忆过往。谢大人料事如神、谋划周到,几乎像是未卜先知……有帝师在,我才敢说再为陛下尽一尽心,否则谁来都是没有用。”
“我早已不会未卜先知了。”谢玟道,“李老先生是为了劝说我留在萧玄谦身边?”
李献沉默不语,他两鬓花白,原本浑浊眼球忽然迸发出火星似恳切:“陛下不是没有治国能力,只是他性情太极端,无人约束,会出大事。”
“李老先生觉得,”谢玟问,“我欠他什么吗?”
李献被问得一怔,神情产生了一瞬空白,旋即听到对方慢条斯理、温柔如水声音。
“我应该什么都不欠他。”他道,“萧玄谦想要桩桩件件,哪一样我没有给?还是非要让他折磨到心神空耗、死在他身边,才算我还完了报应么。”
李献哑口无言,他到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谢玟付出也是有限。
李献望着他眼睛,忽然想起数年前在自家宴会上事。那时陛下刚刚登基不久,就跟谢玟产生了一场极为激烈争吵,争吵缘故很是匪夷所思——有两张折子,弹劾少将军周勉,跟谢玟私交过密。
谢玟为了周老将军肩负战事,常常深夜出入周府,甚至时而留宿。周勉也是他交情极好朋友。但同时,紫微宫灯烛长燃不灭,一直等到天明。
那场争吵不在众人面前,只有作为主人李献知晓。宴会中途谢玟不胜酒力去休息时,那个原本该安静房间爆发了巨大声响,茶盏、砚台,全部都掀得碎裂,满地残余着滴滴答答血迹。
后来帝师告假,一连数日都没有出现在朝堂上。后来李献再见到他时,他手腕上缠着几层雪白绷带,那只执棋手伤痕累累,未愈咬痕、利器扎穿后结痂……连他虎口都带着开裂伤口,掩藏在绷带之下。
李献倒吸一口冷气,迟疑地望了片刻,正要问个缘故,谢玟当时却拢了一下袖子,将这些伤藏在袖口内,他脸色苍白如纸、像是一碰就要碎了,声音也有些沙哑低弱,但神情却非常平静,说是:“请问李宰辅,西北神武军战况如何?”
也是从这一刻起,李献误以为他对萧玄谦疼爱和谅解,像是江河湖海里水一样取之不竭。
谢玟沉默不语,在这寂静相峙之中,眼前男人抬起手,已脱离曾经青涩手掌紧紧地包裹住了他腕,执棋者腕白皙窄瘦,骨骼线条形成一道优雅弧度。萧玄谦眼眸盯着他手,指腹摩挲着上面褪去伪装后、鲜明齿痕。
他低下头,谢玟条件反射般地瑟缩抽动了一下,但被牢牢地攥在萧玄谦手中。
“……老师。”他猛地扣紧,一丝一毫也不敢松开,但他又怕攥疼对方,在乍然收紧后又放松,喉结艰涩地滚了滚,“我不是个明君,我还需要您。”
“你是为了做一个明君需要我吗?”谢玟那双乌黑眼眸注视着他,深幽如潭水,“铲除异己、扶持心腹、罗织罪名,如今朝野,早就是陛下一言堂。我清算所有骂名后暴卒而亡,留下一条通天坦途,你到底还需要我什么?”
他需要这个人留在身边。
这是萧玄谦用尽诸多日夜、耗费大笔时间才想明白。他不顾忌这条通天坦途,不在乎什么千古明君,他只在乎将所有权力牢牢地抓在手里——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用尽所有留下老师,无论昏庸与否。
萧玄谦几乎在舌根间尝到错觉般血腥味,他骤然想起每一个夜色降临后梦魇,常常梦到一片极高芦苇丛,少年时他在丛中穿梭,一袭青衣就徐徐地走在前面,他不断地追逐、不断地呼喊,他想让谢玟回头——看他一眼,等等他。但对方就像是一缕不属于这个世界烟尘一样,如雾似散开了。
他要牢牢地抓住,他不敢松手。
“我不要这条坦途。”萧玄谦压抑沉闷地道。
谢玟忽然感受一股浓重疲倦,他听着这句话,就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后一个任务——不,对自己多年心血讽刺一般。他殚精竭虑、千辛万苦想培养出一个贤明君主,但那个乖孩子长出翅膀后,却露出了无法掌控姿态。
也许是我错。谢玟在心里想,是我没教好他。
夜色冷风中,马车上另一人终于一跃而出,周勉拔出鞘中剑,侧身挡在了谢玟面前,周围密密麻麻甲胄近卫跨步上前,如罗网般捕获着入局猎物。
萧玄谦目光不舍得从谢玟身上离开,但他也确然被周勉出现激得暴怒。这暴怒来源并非周勉拔剑而待,而是谢玟说了一句:“不许处置他。”
时至今日,谢玟对他命令式语句还是这么令人悸动。萧玄谦骨髓里都被这句话沁得发凉,他脑子里盘旋着钻牛角尖话——为什么护着周勉?他难受得快要压制不住,疯得想把这个让老师护着人活活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