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中明镜,映着月光皎洁:“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一束明亮的月光照入室内,可鉴我光明磊落的情怀,真真是无疑可猜。
李白抚掌:“我信你!心有明月的林稚水!我早知你性子,必不会对此耿耿于怀。”
林稚水猜测,太白先生应当是教他写诗后才慢慢起的疑心,其中不过十日,从猜疑到确定,这个时速,已经够快了。林稚水也没觉得有什么需要介怀和指责的:“机缘机缘,倘若无缘,再有机会也过门不得入。何况,纵我最终得不到此机缘,难道我就不是我,我就一蹶不振了吗?它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我不放在心上,师父也不必放在心上。”
“当真如此?”
但是,该告诉的还是要告诉,该道歉的,也不能因为对方不会介意,就自发省略掉。
“不过。”林稚水清了清嗓子,“师父如果真的愧疚,不如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白便详细说了他如何沉睡,如何听到有人念《静夜思》惊醒过来,如何因为白玉京所在位置不对和问话方式出了差错,将李路行误认为他。
“白玉京下,是我寿终之地,白玉京方才在此处现行。我出来后,看到他在殿前,询问之后得到回答,我又看出他并未撒谎,便以为找对了人。”
“我也是直至今日才确定此事。”李白眼中含着愧意:“险些让你失了机缘,是我之过。”
林稚水摇头:“我没睡,出来走走。”窥着李白神情,大胆地问:“师父,你有心事?”
李白把气一叹,抬手招呼他过来,两人直接席地而坐。“李家……”他眉心皱成川字,“李家儿郎,怎么被教成那个样子了呢。”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且舞且吟中,太白自明月长照的宫道上,瞧见少年拢着红袍,七分眉眼藏进月光中,与他遥遥对望。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拔剑醉舞,衣袂流振,欲上青天揽明月。
纵使赶走了李路行,李白依然不减郁挫心情。
李白笑了笑,剑吟一啸,收剑入鞘。“我吵醒你了?”
林稚水语气平静:“八百年了,再清贵的家族,也能变得面目全非。始皇英明神武,不也二世而亡?李家之过,非先生您之过。”
“事?”林稚水做洗耳恭听状。
李白当然懂这个道理,可也不妨碍他情感上对此不满。
“不说这个了。”遂转了话题:“有一件事,我需得和你说一下。”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回身一刺,剑皎如镜,月光与之相随。如海上飘来,又似云间飞没。
李白眼中含着笑意:“有些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却记挂着用这桩道歉来换好处。”
这话里的调侃,就是在暗示林稚水直接问了。
林稚水:“从诗文出现,到如今亦有几千年的时光,既然诗写到高处,也能变作人族助力,为何从古至今,都没人知道呢?”
总不能必须写到李太白的地步吧?那他还是洗洗睡,把这个当业余爱好好了。
李白笑道:“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能问我,若你不问,我就等你离开白玉京时再与你说。”
林稚水激动地看着李白,手拂下来时没个注意,重重撞向白玉石,震出一声闷响。
李白:“会造成如此结果,也只能说是阴差阳错。就连我,在‘地崩山摧’那件事前,都以为是我自己剑术进步了,临阵突破了,没想到诗文去。”
“啊?”
“君子六艺中就有箭术与骑术,君子需能文能武,大多数诗人会念诗,也会几手剑术——长剑的剑,只是武艺高低而已。我且问你,你在仗剑杀敌时,哪怕兴头来了,高声吟诗一首,会想过剑更快了不是你进步了,或者杀敌杀上瘾了的错觉,而是你写的诗吗?”
林稚水摇摇头。
“你写完诗后,除非特殊情况,会随身携带吗?”
林稚水继续摇头。
他随身携带文章,那是因为文章有用,在不知道诗文有用的情况下,放诗文,还不如空出地方多放点文章,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救命。
“哪个诗人作诗,不是即兴而作?见到战场就是‘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看到湖水就是‘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看到鸟儿就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李白:“想要如我这般,恰巧到了蜀道,恰巧有我写的关于蜀道的诗,又恰巧其中‘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是我那时剑术做不到的层次,再再恰巧,我在杀妖,并且想要杀妖。种种因素累积,才使得我发现《蜀道难》竟然可以助我提升剑术威力。”
林稚水懂他的意思了,从古至今,这么多元素撞在一起,那真的是巧合中的巧合,也怪不得过去的诗人没能发现。何况,诗人写诗,大部分是寄情于景,托物喻志,写剑术如何如何,箭速是快是慢,占比极小。
李白又道:“当然,或许也有人巧合发现了机密,但想来也和我一般,去琢磨产生如此效果的源头,未曾想,一琢磨就琢磨了一辈子。”
李白自言发现诗文有奇效时,确实大喜过望,认为人族又添一战力,可惜,欢喜过后,就回过味来,到底是所有诗人都可以,还是只有自己才可以?
假如是前者,为什么以前没有任何相似事迹,连传言都没有。可假如是后者,又缘何他可以做到?是因为他身上有自己没发现的宝物,还是其他?
李白又不能暴露此事,否则,妖族听到风声,为了人族不更加强大,派众妖王洞主围杀他,乃至妖皇亲自出手,纵使他被尊称剑仙,也没办法以一敌百。
“我后来想了个法子,去寻了子美。若是诗文必须有较高灵气才可辅助诗人,子美做不到,其余人更加做不到了。”
听李白这么说,林稚水又一次认识到两个世界的不同。在华夏那边,杜甫生前文名不重,他自己也在暮年时自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天宝末时一本《河岳英灵集》,许多知名诗人都入了选,唯独杜甫不在其中。
而在这个世界……
别的不说,单说杜甫知道李白那么夸他,绝对要兴奋到跳河里用冷水降温。
李白:“令我们都惋惜的是,他写的诗文——或许你听说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林稚水:“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李白:“对。就是它。子美写完后,并未能‘一舞剑器动四方’。”
林稚水想了想:“是不是因为杜少陵他不会剑?”
李白:“虽说子美体弱多病,也能一手提笔,一手提剑。只不过观赏居多。”
林稚水:“看来还得有其他因素。”
“不……”李白神情复杂,“我寿命将至时,前去拔剑劈开妖族皇城大门,那时年老,病痛缠身……”
林稚水抬眼看了看李白现在的年轻样貌,心里猜测,想来是成为灵魂后,自动变为体格巅峰时期?
李白:“病痛折磨我,使我不能再杀进皇城。我便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借诗文遁走,来到这儿——当年,此处还是一条溪涧,不分昼夜地流动。我捧着青玉一般的溪水,身旁放着我的青莲剑,回忆昔日友人,我才突然记起来,请他写诗那时候,他患有风痹症,四肢疼痛,关节难屈。”
关节都没办法活动,哪来的精力剑舞。
“但是,我没有意识到,他也没想起来自己的病症影响诗文效果。”
所以,李白才用了整整一辈子,去找“到底他身上有什么,才令他能够做到使诗文辅助”,至于让小辈跟他学诗,也是有备无患,想着等他找到缘由,或许就能将其推广整个人族。
只能说,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林稚水见恩师难得的懊悔,开个玩笑,打算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师父,您也太难满足了,有杜少陵在,对您来说,在世时居然还是无人能赏识您的诗吗?”
李白震惊:“子美喜欢我的诗?”
林稚水比他更震惊:“您不知道?!”
李白实诚地摇头。
林稚水:“……杜少陵没有写过‘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李白:“……他还这么夸过我?”
林稚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也是杜少陵形容你的诗的。”
李白:“……子美对我的诗评价那么高?”
林稚水:“还有‘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还有‘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李白:“……”
青莲剑仙罕见地脸色复杂,眼含迷惘。
他大概是想不出来,杜甫为什么没跟他说。
林稚水也想不出来。而不管哪样的世界,杜甫不可能不对李白的诗有高度评价,除非李白的诗自始至终没流传出去。
于是他又细问了一下两人的过往,居然还真的给他找出来。
“你当时极度愤怒那些人给你出诗集的时候,杜少陵正好撞见了?”
“你没和他说原因,只是轻描淡写说不想俗人玷污你的诗?”
“他当时好像要给你写了诗的纸笺,又立刻收回去,换了另外一首?”
李白依次赞同。
嚯,破案了,杜甫自觉代入了“俗人”,认为李白不喜欢别人表达出对他的诗的喜爱,于是,决定把夸夸都收好了,不能被李白知道。
李白:“……”
听到这个消息,他确实没有再为前面的错过伤神了。
他改伤现在这个了。
倚栏坐望宫道,明月谪仙人手执白螺杯,轻击节拍:“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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