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文士垂着眼注视了大儿子几息,“继续跪着。”便离开了这间房。
过一会儿后,儒雅文士端着一个小托盘走了进来,把沾湿的绸布和药膏放到朱随愿腿旁,“你让我们家错过了一个天大的机遇,你自己好好想想。”
他直起腰,没有丝毫留恋地将儿子独自一人扔在房里,甚至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允许起来。
“我……”
“你哪怕做不到和他交好,只要维持普通的同窗关系,不得罪人,那我也能接受,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朱随愿垂着脑袋不说话,膝盖接触着清凉的地板,跪了一宿。
满脑子都是后悔。
他被放弃了。
朱随愿惶恐地叫道:“爹,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把和林稚水,不,林师弟的关系修复!”
儒雅文士摇头轻叹:“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现在我才是家主,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就必须做成功。或者,想办法说服我放弃这次行动,而不是带着轻蔑之心,将事情搞砸。”
头皮被拉扯着,朱随愿也顾及不了亲爹居然爆粗口的事情了,难受得龇牙咧嘴,“爹,轻点,轻点!”
儒雅文士“哼”了一声,甩开手,“你去之前我怎么跟你交代的?礼贤下士!有本事的人都是心比天高,吃软不吃硬,想要把人收服,你得学会看碟下菜,他喜欢简朴,你就要说你最讨厌奢靡,他厌恶仗势欺人,你就要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假装端方君子,你不付出点什么,还想人家死心塌地追随你,不如做梦比较快。”
“爹?!”
“还要我重复一遍?”
朱随愿尴尬地笑了笑,“谈崩了。”
儒雅文士的指尖一歪,掠过火舌,灼出一片轻微的麻痛。他将手指缩回去,往嘴里含了含后又伸出来,方才平静地问:“怎么回事。”
朱随愿在“红袖湿”玩耍到三更天,方才脚步虚浮地往家里去,一推开房门,明亮的灯火令他未及细想便把眼睛眯起,“谁!”
朱随愿委委屈屈地跪到角落里,只听见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人影垂射到面前的墙上,居高临下的笼罩住他整个身躯。“怎么,你不是有傲气吗,这时候居然做不到威武不屈?”儒雅文士似乎很亲切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然后,语气一变,手往后揪着他的头发,强让他仰起脸,“你以为那林稚水是什么人,平常你周围那些碍于你的家室,对你毕恭毕敬讨好,随便你打骂的废物?你傲气,你傲气个屁!”
“哎呀,爹,他一个毛头小子,不愿意投诚就不愿意嘛,咱们世家多的是人才,比不过他,也可以从数量上压倒他啊!”朱随愿语气轻松。
而这句话代表着,家族里的资源,从今天起会往他五弟那边大量倾斜。
他说得十分随意,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后,下一秒,“啪”地一声,他被打懵了,捂着顶红的脸颊,扭过头去不知所措地看着亲爹。
儒雅文士失望地回看他,“早知道,我应该让你五弟去。”
朱随愿将当时的经过说了一遍,也不敢瞒着细节,“就、就是这样,爹,你看那姓林的,真是不识好人心……”
儒雅文士打断了他,“跪下。”
他当时怎么就没控制住脾气呢?
朱随愿没有请假,住在梦鹿斋东厢房的沈师兄,却是听说一口气请假了五日,哪儿也不去,就留在斋舍里自习。
林稚水疑心是不是朱随愿打击报复他,一下课就去敲他房门。
对方回应得很快,“你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在门口说就好,我现在不方便待客。”
“哦,好,沈师兄,我是住在西厢房的新生,我姓林,是这样的,听说你向书院请假了,是不是生了什么病,需要我帮你找大夫吗?”
“不用了,多谢林师弟的关怀,我只是因为一些小事情耽搁了,并不是生病。”
林稚水一连四天,时不时去关怀一下沈师兄,还给他带食堂的饭,或许是因为热饭美味,也或许是因为林稚水的关怀毫不作假,第五天时,沈师兄终于开口问了:“林师弟,你说实话,你来找我究竟是想干什么?”
林稚水就把“红袖湿”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了沈师兄,“我怕你是遭遇了不测,被朱随愿暗地里报复了。”
“那你第一天过来时怎么没说?”
“我们之前不认识,如果你害怕朱随愿家里的势力,对我撒了慌,我也不知道。”
“噢,那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我不是躲朱家才请假的,我是因为我姑奶去了,我阿爹要去奔丧。”
“嗯?”这跟请假有什么关系?看沈师兄人还在这儿,明显就没有一起去丧礼。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家里穷,穷得我爹,我哥,还有我,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就连春耕时候,为了裤子不破,我们都是晚上光溜溜,摸黑播种的。而我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所以那条裤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我身上,前几天我姑奶去世,我爹必须得去吊唁,那裤子就被我寄回家了。”
没有裤子,他当然没办法去上课。
他也不好意思问同学借,若不是林稚水这几天对他关怀备至,外加不想让林稚水误会,为他操心,这件事情原本连说都不会说。
林稚水诧异:“内舍不是每个月都会发一千一百文吗?”
门里,沈师兄声音尤带苦涩,“林师弟不曾当家吧。一套弊衣便是数百文……”
弊衣,就是破旧的衣服。
“书院虽然会给学子发钱,发课堂上用到的书,然而,想要学好,怎能不去额外添置书籍呢?”
林稚水微微点头。
就像是现代,有课本还不够,还得去买各类辅导书,工具书。
“《太平御览》,二十三文一卷,它共有一千卷,便是足足两万三千一百文,我不吃不喝二十一个月,方能买全。可我要买的书籍,又何止一本《太平御览》?我原是想先购置三五套弊衣,让家中不必那么紧巴,可是,我爹和我兄长都不愿意,说他们用到衣服的时间不多,这钱还是留着给我念书,我拗不过他们……”
这还是已经出现了活字印刷术后的书籍价格,以前只有雕版印刷术,或者根本只有手抄书时,价格比这更贵。
为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很难说没有钱的因素在。
林稚水沉寂了下来,不怎么和人交谈,也不怎么出门,眉心沟壑皱了整整两天。
看得阮小七抓耳挠腮,“林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林稚水左手托腮,伸出右掌,“七哥,有人说过,人的掌中有自己的命运,这条纹路是天纹,主根基,这条纹路为地纹,主财禄,最后这条,叫人纹,主福德,纹路短的,比如地纹,那就是这人没多少财运。”
“这么灵啊。”阮小七“噗”地一笑,眼角飞起,勾着不屑,“林兄弟,你看好了——”
他将腰上飞鱼钩一扯,寒亮的钩尖飞荡而起,在另外那只高举的手掌斜斜往上划了一道深重的血痕,斜穿了一整个掌心。
三条命线被齐齐斩断,阮小七侧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眼中晕染了血色,“瞧,林兄弟,这么简单的一划,所谓的命运就断了。”
林稚水换了右手托腮,甩了甩有点麻的左手,语气充满了苦恼:“但是,适合穷苦人家的飞鱼钩在哪儿呢?能让他们斩断穷命的尖钩……”
林稚水叹了一口气。
天底下的穷人可不止沈师兄一家。何况,沈师兄那只是家里坚持要给他省钱,只要他们想通了,沈师兄就能够立刻花钱给他们买衣服,别的穷苦人家哪来这种本事。
太宗皇帝说:“民生可不好发展。”
林稚水揉揉额头,“是啊……”
哪怕是现代那时候,都有不少贫困户呢,更别提古时候了。
何况,外面还有个妖族虎视眈眈,他也不敢去提升生产力,那些举措桩桩件件皆是时间工程,只有把妖族压下去,才能放手施为。
“不过……可以试试……”
最后那几个字,林稚水说得微不可查。
身为一代明君的敏锐度,让李世民追问:“试试什么?”
“开源节流。”
“怎么做?”
怎么做,林稚水已经有眉目了,为此,他还暂时放下了光武帝新传,开始构思另外一本书籍的目录。
李世民:“你又要给我们添新的兄弟了?”
林稚水:“……”
少年默默停下笔,“你这说的,好像我要生了一样。”
二凤嘴瓢:“难道不是吗?你在我文里用过妙笔生花——这还是个我不认识的新词。别人是妙笔生花,你林稚水就叫‘妙笔生子’。”
林稚水:“……你老实告诉我,你想当皇帝,并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调笑人时别人不敢把你打死吧?”
李世民诧异:“什么?我没登皇位那会儿,还有人能打得过我?谁?站出来!”
“不贫嘴了。”林稚水收起了一切不正经,严肃地开口:“我要写的不是话本,而是……”
话没说完,外面“砰砰砰”地砸门。
陆嘉吉在门外嚷:“林哥儿快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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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桌前,儒雅文士背对他轻轻捻着油灯的灯芯,漫不经心问:“看你出去的时长,想必和那林生谈得很愉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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