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滦阳从窗外翻进来,手里提的酒坛晃晃悠悠,也不知道从哪儿跑回来的,额头布着细细的薄汗,充盈着鲜活阳气。
“听说你被封郡公了?”他洋洋懒笑,“我道贺来迟,勿怪。”
酒坛子“砰”地放到桌面,布塞一拔,浓烈的酒香源源不断从中漫出。
被这么一打岔,林稚水也没有忘记这群同窗,在严肃表示自己不喜欢有人躲他院子里后,慢悠悠地拿着圣旨踱回书房里,找个盒子放好,再继续构思他的新文。
华灯初上,林稚水微微打了个哈欠,正要去解衫,隔着窗纸往外看,髣髴见了黑影。随后,就是“笃笃”地钝响,迟缓而沉闷。
“据说这猴儿酒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喝了之后文思泉涌,也不知道真假。”
纪滦阳又反手,变戏法似变出两个酒杯,“试试?”
陆嘉吉羞愧地别过眼。尽管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忽然羞愧。
围观的学子中,有一个擦了擦额上的汗,回想起自己来之前刚抄完后桌的课业,低声呢喃:“突然觉得……手心有点烫。”
楚续坦然前来,又坦然离去,由始至终都畅亮得如同那双黑到极致,反而黑莹莹的双眸。
“好。”楚续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林稚水:“楚斋主……”楚续只是抬眼看他,没有任何打断的话,林稚水便顺着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啊?不是这样吗?”
“不是。书院依旧坚持原来的判决,没有将他重新收入门墙。我说这个是想说,我爹那时候被打败了,哪怕对方后来没法当斋主,他也没脸继续占那个位置,不过,我爹是被中途赶下去,楚斋主是自愿让出的位置,他们还是不太一样。”
“振作起来之后呢?”
“他提了剑就上书院,挑了他的下一任斋主,也就是我爹。”
“任期不满三年的斋主,也就楚高才一个了吧?”
楚续要让位置,林稚水却不一定要要。对此,他只是把递过来印章的手轻轻往回推,“我没有兴趣。”
楚续摇头,“没有了。”又道:“不过,林师弟便不要再称呼楚某斋主了。”
他说:“我不欺骗自己。”
“嗯?”
“你不愿做斋主,我自然不会去以我自己的想法来干涉你,但既然我心里已认为我不如你,不配再坐斋主之位,又怎能仅因你的拒绝,就心安理得的继续厚颜做下去?”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后面是不是书院哭着喊着求李浑前辈回去,但是前辈不屑一顾,说书院这池子太小,装不下他这条真龙?”
“你话本看多了吧……”
月下饮酒本来是很浪漫的事情,林稚水鼻尖一动,却敏锐地从酒香中捕捉到了一缕腥甜。“你受伤了?”
纪滦阳混不在意:“啊,大概是白日时不小心擦到哪儿了吧。”
青年跨坐在窗棂,半条腿垂在窗外,融进四月尚有些凉意的夜色中,面上依然保留着慵懒的笑容,林稚水脸上的笑却消失了,“只是擦伤,不可能越过酒水的香味让我闻到。”
少年蹦了过去,纪滦阳要躲,林稚水揪着他的手臂把人一压,两人翻滚着跌出窗外。纪滦阳闷哼一声,林稚水手下没留情地扒了他衣服,便见到雪白的中衣外,缠着层层布条,血色从里洇出。
“怎么回事?”林稚水怒道,“你之前做自己的事情,经常不见人,我也不管,毕竟谁都有秘密,但是,你是怎么在皇城里受这么重的伤的?”
“……”纪滦阳瞅着他,“先喝酒。”
纪滦阳喝得很快,一杯接一杯,领子和前襟被酒液浸湿。
林稚水喝得很慢,双手捧着酒杯,慢吞吞咽着酒水,等他喝完一杯,纪滦阳那边已经咕咚咚咽下去四五杯了。
“我以前不姓纪。”纪滦阳忽然说。
林稚水就认真听。
能让人连姓都改了的,肯定是大事。
“我娘说,她是招赘的我爹,我应该姓‘夏’,泱泱华夏的夏。我也不该叫纪滦阳,那个姓名是为了让我记住滦阳的一件往事,我本名夏珉,字宏璧。”
“夏珉……”
“你不需要记这个,如果我失败了,这个名字用不上,会随我一起去阴间。”
林稚水对此不置可否。
纪滦阳正要继续说下去,肚子冷不丁地叫了一声。林稚水眼中泛起笑意,翻箱倒柜找出还没吃完的肉干,抛过去给他,“你多久没进食了?”
“昨晚到现在,只喝了小半碗水,哦,还有刚才喝的酒。”纪滦阳微微皱起眉。
“难受了吧?让你空腹喝酒。”
纪滦阳拿起肉干在鼻子前嗅了嗅,一如既往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肉,随意啃了两口,才说:“反正死不了人。”
他很快就把肉干吃完了,中途还喝了两杯酒水润喉。
“接着说。我本姓‘夏’,据我娘说,我家原来也是一大家族,后来逐渐没落了,但有幸得高祖看重,任为史官,我夏家一连八百年,代代如此,代代不结党营私,有男传男,有女便招赘。”
“后来,碰上了一些事……什么事情,不好告诉你,会给你惹祸。总之,我们家被人盯上了,全家只有我娘,我舅舅,以及我六姥爷逃了出来,逃到滦阳,对,就是我名字里的滦阳,他们在那儿隐居。”
纪滦阳明显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手无意识地拖拽着酒杯,陶瓷和木桌磨刮,发出折磨人的尖锐声。
“他们在滦阳的住址,我六姥爷只告诉了他唯一的至交好友,他们是过命的交情,那好友为了夏家的事情四处奔走,差点入狱。所以,本来应该是瞒得死死的,谁也不能说,我六姥爷还是告诉了他。”
这种flag让林稚水本能地心头一惊。听着就很有要出事的感觉。
“你六姥爷和那好友说的时候,被人听了墙角?”
纪滦阳笑了。是那种很讽刺,很薄凉的笑容。“不,是那好友出卖了六姥爷。”
林稚水按住他要倒酒的手,“少喝点,离刚才胃疼连半柱香都没过去呢,还来?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图伤口迸裂,不治而亡后,仇人从梦中笑醒?”
纪滦阳看着林稚水,骂了一句:“你个烂好人。”到底还是将手放离了酒杯。
没有酒喝,纪滦阳带着些微的醺意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往外走,扒着门柱子回头看,“你还坐那干什么?”
林稚水慢半拍地起身,遥遥与纪滦阳对视,“去哪?”
“你不是好奇我身上的伤是哪来的吗?我带你去现场看看。”
然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比较远,但是能望见褚府大门的地方。
纪滦阳垂头把玩着袖箭,寒光在他指间闪烁,“就是里面。我潜进去后,本来只差一点就成功了,被褚家家主褚天真发现,她喊来护卫,我一个人打不过,拼死杀出了一条路。”
某面墙壁上依微窥见血色,斑斑点点滴了小段路,或许是其主人发现情况不对,怕被循着痕迹追上,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处理,血迹就不见了。
林稚水瞧着褚府的牌子,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纪滦阳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褚府,眼中恨意与怨气交织。良久,侧过头去,眼角似乎有些红。
林稚水别开眼,假装没有看到。
“我六姥爷那么信他,我阿娘那么尊敬他,他倘若不愿蹚进夏家这浑水,装聋作哑便好,我们家也不需要他庇护。哪怕他一听说夏家‘余孽’要偷跑,怕被牵连,立刻告官,阿娘说,他们也不会怨他,权当认清了他这个人,可是……可是……”说得急了,纪滦阳喘不上气,强忍着不适,继续道:“可是,他为何要和他们交流往来两年,在他们完全放下戒心,认为可以开始新人生时,猝不及防地去告密!”
“我六姥爷只比我阿娘大三岁,他那时候已经在滦阳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姑娘,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那王八蛋明明清楚这事,却还是痛下毒手!狼子野心的畜生!我六姥爷和舅舅都没能逃掉,唯有我阿娘,当时被藏在粪车的空桶里,偷偷逃出了城。”
林稚水打量了褚府两眼,“那个人是……”
纪滦阳咬着牙念出来:“李、浑!”
“我绝不能原谅他还可以逍遥世间,我想杀了他,可惜技不如人,他有李、褚两家护着,我动不了他分毫!”
纪滦阳的眼神从愤恨变成懊悔,“是我学艺不精,假如我能学得更好……”
林稚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把人拉去还在营业的“松鹤居”,叫了饭菜,分了餐具,碰碰茶壶壁,确定是温的后倒上茶水,推到纪滦阳面前,“暖暖胃。”
纪滦阳红着眼睛:“我要酒!”
“酒什么酒,小心给你喝个胃穿孔!”
这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病名,不过反正这名字旁人一听就能懂意思,用不着林稚水多解释。
纪滦阳瞪他,然而少年眉目不动,眼眸明亮,好似秋后清雨,消去所有烦躁。纪滦阳到嘴边的话在舌尖回转了几圈,终究没有吐出来,只是捧起茶碗,闭眼仰头一饮而尽。少许茶水划过下巴,没进衣领,喝完后,茶碗一放,手背随意擦拭过下颔。
一碗清茶,愣是让他喝出了醇香烈酒的姿态。
林稚水平伸出手臂,握紧的拳头举到他眼前。迎着纪滦阳疑惑的目光,摊开,露出掌心一颗晶莹剔透的方冰糖。
纪滦阳微微挑眉。
林稚水弯了弯眼睛:“茶水苦后回甘,还是没有冰糖甜。”
——你心情不好,吃点甜的。
纪滦阳瞅着那颗冰糖,好几息了,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到转了的时候,嘴角便也微不可查地勾了勾,拿起冰糖往嘴里一扔,咔嚓咔嚓地咀嚼。
林稚水想了想,“既然暗杀不行,那你想过试一下别的办法吗?”
“别的办法?还能怎么别的办法?总不能报官吧?且不提李家和褚家的势力,官官相护,亲亲相隐,只说……这事在律法上,也没有能判的罪。”
人家只是把你们躲藏的地方卖出去,于情,自然可以指责,可于法,还真找不到任何一条判他的。甚至,如果夏家几人属于逃犯,律法还鼓励这种出卖的行为。
不过……
林稚水敏锐察觉出:“如果官府受理,你是可以报官的?”
纪滦阳点头:“我是以纪滦阳的身份去报官,又不是夏珉。而且,哪怕真的被发现是夏家遗脉也没关系,我们家那事比较特殊,具体的真不好跟你说,怕给你惹来祸事,反正我和阿娘的真实身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暴露了也无妨。”
说着说着,纪滦阳陷入了沉思。
林稚水看出来他是有想法了,拿起筷子往空盘子里对平了一下,夹走桌上一块浸满蜜汁的鸡肉,由大火翻煎的肉块,油水与蜜液滋滋作响,在味蕾上跳跃时,没有分毫焦味。
吃了一两块,才等来纪滦阳的回神。
对方默默看向窗外。他们要了一个包厢,三楼,窗外不见高楼,天穹一览无余。然而纪滦阳还是把窗户关了起来,同时关在窗外的还有一楼门外市集,灯火通明的喧嚣。
“林稚水。”
林稚水抹了抹嘴,放好筷子,郑重地看着纪滦阳。
纪滦阳顿了一下,“我饿了。”他也拿起筷子,开始扒碗里的白米饭。
见他不想说,林稚水也不问,也低头吃饭。房里只余下筷子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然而,林稚水抬头时,十次总有四五次能撞见纪滦阳看他,不知道是不是烛火太盛了,他眼中的深色反而更加幽邃。
吃饭时,纪滦阳没有说话,一路回书院时,纪滦阳也没有说话,硬是把林稚水送到梦鹿斋西厢房房门口,纪滦阳依然没有说话。
他没进房,和林稚水道别后,往院子假山后面一屁股坐下去,下意识想摸酒,才突然想起来唯一那坛子酒送给林稚水了。倒是摸出来一小包烟草,回头看了看熄了灯的厢房,顾忌了一会儿,还是重新放回袖袋里。
然后,就听到头顶传来声音,“纪兄,你在顾虑什么?”
纪滦阳抬头,黑夜中看不太清晰林稚水的面容。只察觉一阵风从头上啸过,少年翻身跳下来,红衣在昏暗中随风而烈,如同将污秽彻彻底底焚烧干净的火焰。
“有一个办法……”纪滦阳哑着声说。
“什么办法?”
纪滦阳没接话茬,只是盯着少年,“林稚水。”
他问:“我有不平事,你可还有剑?”
当日恨妖城中的少年,能逆着光影,桃花眼里藏着莹亮的阳光,抱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去冲击这人世间所有的龌鹾,可是,如今他功成名就了,十七岁的郡公,风姿卓绝,倾尽了天底下的灵气——
那个少年,那个双眼剔透如明镜的少年,那个说着“这样不对”,就敢冲进公堂,放声不平的少年,他现在什么都有了,权势,地位,世人的崇敬与爱戴。李家与他交好,褚家是和他同一阶级的豪门,他还愿意去得罪权贵,打碎不公吗?
“你之前迟疑不定,就是为了这个?”林稚水诧异,不解,他的表情充斥了困惑,仿佛在说:天底下居然还可以有这个问题?
“我的剑……”
少年按着腰间的青莲剑,稀稀疏疏的星光在他身上斑驳,温柔地勾勒出英俊挺拔的身姿轮廓。
“不是一直都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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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到也不是,我爹年轻那会儿放过斋主,他前任是李浑前辈——你认识吗,就是差点拿到九灵盛宴第一名的那位。李浑前辈成为斋主不到半年,好像因为违反了规定,具体什么规定我也不清楚,总归他被退学了,然后,他精神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是他现在的妻子鼓励他,他才又重新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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