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蹙起秀逸的眉,刚要开口,女官又一气说了下去。
早上殿下不过迟起了半个时辰,蒲由马大人便当众呵斥,已是大不恭敬,现下又三番几次地遣人来催促殿下换乘马匹,究竟是何道理?汤将军,您既是昶王殿下的随扈将军,理当正告蒲由马大人,大徵皇子血脉高贵,此去注辇是为了两国盟好之情谊。蒲由马大人身为注辇使节,却如此轻慢殿下,便是轻慢一统东陆的大徵,还请自重。一番话不紧不慢说到后来,口吻已颇严峻。
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并不开脱自己,道:蒲由马大人是听闻此地夜间有狴獠出没,便借着这个由头发作起来。只是我方才问过泉明出身的兵士,据他们说这一带荒丘上狴獠并不多见,一旦出现却必然数百结群,又十分迅猛。过往商团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走夜路,即便冒险赶路进城,也要备下逃生用的一等骏马,否则殿下在末将的马上,总比在檐子里安心些。
女官们均吃了一惊,过了片刻,才有个较稳重的匆匆从驷车内捧出朱红团龙的小衣裳与斗篷,递进檐子的帘幕里去。少年拨马行至檐子跟前,又等了好一阵子,里边的女官才撩起帘幕,送出个围裹厚实的孩童,另有女官围上前来,七手八脚将那孩童送上马背,安置在少年的身前。孩子双目虽然合着,却还看得出是秀丽的丹凤式样,眼梢清扬,因发热昏睡,连眼皮都晕着病态的红。
汤将军,殿下要是与您共乘一马么?先前的年长女官这样没来由问了一句。少年一手挽缰,一手抱着那孩子,怔了怔才答道:末将的马,总比兵士们的强些。
女官仿佛还要说点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无言地行礼退下。
孩子微微张开眼睛,停了一会,呓语般模糊地唤出一声:汤将军。
少年低头应道:是,殿下。
孩子费了点劲,才说出话来。要是真的遇上很多狴獠的话汤将军不必过于顾虑我。轻细的声音仿佛一把碎纸片,刚自嘴唇里断续吐出,便被迅疾的海风一把夺了去,听不分明。
殿下,您是大徵的皇子,臣下是您的随扈将军,断没有抛下您自己逃命的道理。少年自幼在军营生长,如此豪壮而殷勤的套话听得熟了,说来也顺畅。等到话出了口,心里才不禁一紧,如同平整的绸子从半腰里被挑了一丝出去似的,寸把宽的一道全抽缩起来。这孩子的伶俐解事是赔着小心的,像是时刻担忧着会触怒了谁,已到了低微可怜的地步。
他早听说过,昶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是最末的一个,母妃聂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经失宠。皇次子与三子的生母宋妃颇具美貌与手腕,长年专宠,又精于笼络朝中宫中,更兼她所生的皇次子仲旭尚未满十六,天资才器与韬略脾性无不胜过太子伯曜,夺嫡废立的谣言早已甚嚣尘上,是谁也得罪不起的。此次西陆雷州注辇国遣使送来一位十三岁的小公主,名为紫簪,预备数年后婚配徵朝皇子,按例,徵朝也当有一名皇子随使臣前往注辇,名为学习雷州风土语言,实为质子。太子褚伯曜乃是大徵的储君,自不必提,皇次子仲旭日后必是国之栋梁,不可少离,而三子叔昀体质又那样荏弱所谓质子的人选,除了最年幼的季昶以外,再不做他想。
我是个当不了皇上的皇子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处而且,汤将军你的武艺也
年幼的皇子忽然惊慌地住了嘴抬头看他,眼里分明翳着一层水的膜,却自己死死地收住了不许流下,映着滁潦海上近晚的火烧云,在下睫毛上盈出一道金光。虽然心下明白孩子并无讥讽的意味,少年脸上却还是腾地烫了起来。
聂妃已病困幽宫,身边的宫人与内侍亦只是对她虚应故事,宋妃尚不罢休。乘着昶王远放异国的时机,宋妃指使兵部,从当年投考禁军的新丁中拣出武试最后一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岁少年汤乾自一个五千骑职位,配以五千新兵随昶王往注辇。因宛州与中州西部正有瘴疫流行,大队不得不改由泉明出海西渡。自天启出发以来,已过去了近一个月,汤乾自决断精明,兵士们亦年纪不大,没有什么油滑气,倒还服从他的管束,可禁卫将军竟不通武艺,也不免成为兵士们背地里谈笑的材料。
十五岁的将军与十岁的皇子,就这样共乘着一匹高骏的瀚州马,默默走在旌旄飞扬的队伍中,暮色里都是浓黑的剪影。隔着重重的锦绣衣裳与轻甲,少年还觉得出那孩子身上腾起来的热度,好似一只小炭笼在他怀里焐着。
那天夜里,昶王与注辇使者蒲由马一行六千余人抵达泉明城时已是瀚中时分,较原本的预计迟了近两个时辰。大队在泉明休整三日,而后改由海路,经莺歌海峡航向雷州。
船队离开泉明后半个月,今年投考羽林军的兵法与文试榜单从天启快马送达,鲜红的一列高高张贴在泉明城门口。贩夫走卒歇下担子围到榜下,仰起了脸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黑字榜文,有识几个字的,便拖着腔调,自上而下念出声来:第一甲第一名澜州秋叶汤乾白。
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说:我看着咋像是汤乾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