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黛玉懒懒的,以为累着了,忙嘱咐紫鹃,“好姐姐,你常跟着她,略劝劝,还是时常保养的好,不要硬撑着,若不好,便辞了去。”
宝玉在黛玉跟前玩笑惯了的,因此潇湘馆的丫头都不怕他,紫鹃嗤笑一声,道:“人人都说你如今明事理,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论理,她到底是亲戚家,怎么越过二姑娘四姑娘来管着府里的事?原是太太发的话,如今三姑娘宝姑娘都没说什么,她倒先退了,不是现给人说嘴了吗?她心思又重,定是不肯的。”
宝玉叹了口气,坐在那里也不说话。紫鹃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打量着宝玉,见他呆呆地坐在那里,里头穿着银白折枝花样圆领袍,外头一件荔枝色哆罗呢大衣,还抱着那盆桃花不放。
紫鹃想着往日里他们两个的情景,藏着的那点心思又忍不住冒了出来,“你也别担心,过些时候,她自然就不用这样了。”
宝玉听她说这话,忙问道:“什么时候?”
紫鹃道:“自然是去姑苏老家去,她既要走,管家的事儿就顺理成章地推了。”
宝玉笑道:“可是唬我了,那姑苏就剩了个老宅,其余家伙事儿早就搬过来了,怎么又要往姑苏去?”
紫鹃冷笑一声,“她到底是林家人,老在你们家住着算什么?她老家那边难道就没个亲友不成?原是老太太怜惜她年纪小,才接过来教养的,住了几年,自然还是要回去的。”
宝玉愣了愣,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想着林妹妹要走了,心口一紧,脸也白了。紫鹃乍见他两眼发直,也吓着了,拉着宝玉叫两声。
宝玉呆呆的看着紫鹃半响,直看着紫鹃心里发毛,似是想明白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气的横眉竖眼,“你只当我是三岁小孩呢,当初姑父说的明白,把妹妹托付给老太太老爷,自然是住在府里的。又回姑苏做什么?就算老太太准了,我也不依。”
紫鹃见他气成这样,也有些悬心,忙上前安抚,“你别生气,我刚才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哪里值得你这样。”
宝玉见她这样,也知紫鹃是为了黛玉,虽然气恼,倒也不怪,又顾及黛玉的名声,满心的话不好说出口,只呆坐在凳上催泪。
外头丫头们听见动静,又不敢进来,纷纷在门口巴望,连里头的黛玉也醒了,“紫鹃,外头怎么了?”
宝玉听见了,忙拿袖子把泪擦了,进了里头。黛玉躺在床上,睡痕犹在,半散着头发,见宝玉抱着盆花进来了,脸上似有不愉,紫鹃脸色也不好,皱眉道:“你这会子怎么来了,方才吵什么呢。”
紫鹃笑着遮掩道:“哪里就吵了,方才说二爷手里的那盆花,音量略高了些,吵到姑娘了。”说完,又朝宝玉使了使眼色。
宝玉也怕说出来,惹黛玉胡思乱想,岔开话题,“妹妹看,这花开的好不好。”说着,就把花捧到黛玉跟前。
黛玉见宝玉这样,知道有事瞒着,他既不想说,便罢了,只道问紫鹃也是一样的,只当没看见,看着盛开的桃花,夸道:“好俊的花,也是从王府得的?”
宝玉笑道:“正是呢,妹妹这里暖和,外头竹子常年绿着,里头配上这桃色,屋子里也不冷清,妹妹看看,放在哪里好?”
黛玉笑了笑,“你先放在外头,去瞧瞧哪里好,让我先起来。”
宝玉转头看见外面丫头们捧着漱盆等物,笑着出去等着了。
紫鹃松了口气,一声传唤,外头丫鬟鱼贯而入,黛玉起了床,换了身素白中衣,下着石青马面裙,外面套了一件秋香色蔷薇绕枝样貂绒里子褂子。
紫鹃梳着发,紫灵拿出几个绢花、簪子、流苏,黛玉怕累赘,挑了一串玉色海棠戴上,紫鹃嫌太素了些,劝了一句,捡了一支小珍珠祥云流苏簪住头发,黛玉在镜子里瞧了瞧,倒也别致,也懒得涂抹脂粉,略用了些香膏润润脸,擦了点胭脂。
宝玉进来,看见妆台上放着一色精致青花瓷瓶,一个只巴掌大,一共八瓶。宝玉瞧着有趣,拿起来打开看装着什么。
黛玉拿了过来,一瓶一瓶地放进一个匣子里摆放整齐。宝玉好奇,“妹妹,这里头装的什么东西,好香,是玫瑰的香味儿。”
黛玉被他逗笑了,“这七八瓶混在一起,也亏的你闻得出来。”说着,拿出一瓶递给宝玉,“这原是那天整理书柜,翻出来好几张花露方子,捡了几个做出来,拢共得了这些。”
宝玉仔细一瞧,外面瓶子上的花样正是玫瑰,细瞧那几瓶,也都是不同的花样,有蔷薇、牡丹、梅花、桂花、槐花等,又看了看里头的露,“太太给了我两瓶玫瑰花露,还说是敬上的呢,我瞧着,和你这差不多。”
黛玉拿回来放好,雪雁连同匣子一道放在架子上,黛玉也收拾好了,笑道:“这个颜色淡些,是用早上刚采的新鲜玫瑰现煮,取那点子蒸汽水儿,我原是用来敷脸的,用了几日,感觉还不错,气色也好了些。你那个露也做了些,我倒想着拿一些给蔡妈妈,做些点心菜来吃。”
宝玉笑道:“这就是了,再没有蔡妈妈做不出来的菜肴。”又看见放在角落里的桃花盆栽,“不如就把她放在妹妹床头小几上?或是放在里头月洞下,隔窗看,极美的。”
“放在床边吧,我看书时正好也赏赏花。”黛玉道。
宝玉忙把花搬了过去,紫灵进来上茶,取笑宝玉道:“二爷真是的,这些粗笨活只叫小丫头来就是了,就爱叫姑娘使唤你。”
宝玉笑了笑,不说话。
黛玉却听出另一层意思,“我不支派你们就是了,怎么反向着他说话?”
紫灵吐了吐舌头,忙缩着脖子出去了。
黛玉走到稍间湘妃榻上躺下,宝玉连叫了几声都不应。宝玉以为她又生气了,忙走到跟前,引黛玉说话,“好妹妹,过几日就是你生辰,可想要些什么新鲜玩意儿?”
黛玉白了他一眼,躺着闭眼休息。
“他们两个又在里头说些什么呢?”外头传来人声,宝玉黛玉纷纷往外望去。
只听雪雀在外面传报,“宝姑娘、三姑娘、琴姑娘、邢姑娘来了。”
黛玉忙起身相迎,探春拉着手问道:“外头就听见二哥哥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呢?”
黛玉把几人迎了进来,叫人搬了几张凳子,“你们来的巧,评评这理,哪有当着人问生辰礼的,我怎么说?”
朱鹮等人搬了凳子来,众人各自坐了,宝钗道:“哎呀,这么一说,可不就这三五日了吗?怎么过得这么快?”
宝琴笑道:“姐姐天天这里那里忙,哪里还记得日子,还是宝哥哥心细。”
紫灵端着描金山水画面黑漆茶盘,紫鹃奉茶,宝钗听了宝琴的话,取笑道:“他就只在这上头上点心罢了。”
探春见书案上放着本书,还以为是本诗集,过去一看却是账本,一时看住了,又听见她们说生辰,抬头道:“这生辰差不多也和往年一样,叫上两个戏班子,热闹几天。”
黛玉摇摇头,“我最烦这些,况且这会子太太又忙,凤姐姐又出不得屋子,又有这管家的事,说到底不过大家聚聚,何必这么麻烦。”
宝玉忙道:“一年就过一回,哪里就麻烦了。”
黛玉笑了笑,不理他,见宝钗宝琴两姐妹过来,倒想起湘云,问了几句,“云丫头素日里瞧着好,身子比我还强些,不过是染了些时气,怎么病了这么久?”
宝钗笑了笑,“她睡觉哪里是老实的,蹬了一回被子,反又重了些。如今好多了,今儿原是要来的,我放心不下,再老老实实关两天就好了。”
宝玉有些低落,说道:“我说呢,云妹妹不在,这园子的热闹就少了一半,四妹妹要画园子,二姐姐也不出院子,咱们这诗社缺了好几社了。”
黛玉是个喜散不喜聚的性子,聚时固然欢喜,要散了又是何等悲戚,一时想住了,也不说话。
宝钗笑道:“只等着凤丫头肚子里那个快快出来,往后有热闹的时候呢。”
众人闲聊了一阵子,有说有笑,独探春坐在书案前,翻着账本子。
宝琴见她总不过来,问道:“三姐姐,你在哪儿看什么呢?”
众人看去,见探春坐在书案前又不自知,入了迷,黛玉笑道:“可是管家着魔了,遇着账本子就要翻两下,那是我家里的账,混放在那里,不防被她看见了。”说完,上前推了推探春。
探春依依不舍地放下账本子,“真真没想到,林姐姐在咱们这边住着,那边府里的事儿也不少。”
黛玉拉着探春来这边坐下,“不过几件小事,差不多的都料理了。”
宝钗听了,却道:“你又不在那边住着,何必白白添一层花费,一年就是多少两银子,不如把房子锁了,或者租出去,也能添一笔进益。”
黛玉叹了口气,“姐姐难道还不知?那边老宅子才翻新没多久,又落了锁,岂不白白糟蹋了到底是先父亲自设计的,我舍不得。再者,倘或有亲友要来,住在那边也便易。”
宝玉最见不得黛玉伤心,也附和一声,“很是,不过一年费些银子,妹妹回去看一眼,也值了。你们不知道,当初修宅子的时候,姑父他老人家寻了不少好东西呢,其中新巧之处,不比咱们这园子差,只可惜当初是陪着老爷去的,也没功夫细赏。”
探春道:“姐姐有亲友要来京?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黛玉笑道:“是我族叔一家要来,他家平时只有书信往来,故而你们不知。虽然隔的远些,但同我家极为要好,早些年去了蜀地做官,难得回来一次,原是我堂哥要来科举,那地方又没什么好先生,故而我族叔来信,想在我家住一阵子。”
宝钗笑道:“这可巧了,正好与宝兄弟一道。”说完,就看向宝玉。
宝玉只当没听见,与众人商量去黛玉府上逛院子的事,“只可惜今年事儿多,等明儿闲了闲,咱们拉上老太太太太,闹闹妹妹去。”
宝钗笑道:“偏你是个无事忙,不过挑起话头来,哪里就安排上了。”
宝玉不以为意,拉着黛玉说着自己的打算。
到了黛玉生日这天,因是花朝节,园子里格外热闹些,宝玉起了个大早,换了衣服便要往潇湘馆去,见桌子上摆放着好些东西,随口问了句。
麝月帮着系腰带,笑道:“今儿也是袭人姐姐的生辰,二爷怎么就忘了?这些都是外面管事婆子、素日与她要好的姐姐送来的礼。”
宝玉才想了起来,对麝月吩咐道:“既然也是她的好日子,你就跟她换一下班,让她休息一天。”
袭人掀起秋香色花纹镶边喜上枝头门帘子进来,上前替宝玉整理衣服,笑道:“我是哪门子的人?不过是她们的好意,拖不过去。到底没什么事,还是我跟着二爷吧。”上次元宵被老太太警告后,袭人就越来越谨慎,在主子跟前勤勤恳恳,努力赢得贾母的认可,哪里再肯出一点差错。
宝玉一幅可有可无的样子,也没说些什么,待收拾妥当,便往潇湘馆去了。
黛玉也才刚刚收拾好,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如意步摇,挽着花髻,穿着缕金丝牡丹花纹蜀锦衣,下着刺绣妆花裙,脚下一双绣莲花软缎绣花鞋,空气中虚有暗香,脸上擦了些胭脂,眉目如画,身形飘逸却端庄。
宝玉一时看住了,冲着黛玉笑了笑,也不知是哪个丫头噗呲一声,笑出了声,众人都笑了。
黛玉脸色微粉,也不理宝玉,往外面去,路过的时候低声骂了句“呆子。”
宴席原本安排在贾母后房的大花厅里,但是除了贾府众人,连高三太太带着几位小姐也都来了,不可怠慢,便在凸碧馆摆了几桌,在后面空地上摆了个台子,命家里养着的伶人吹曲唱戏,连顾家、姑苏老家那边也派人送了些礼来。
按理,黛玉得先去祠堂拜过父母,再受府里众人的礼,每年都是宝玉陪着,此话不提。
凹碧馆里,正席未开,高三太太看着身边的女孩们,笑道:“她们几个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要来给黛儿过生辰,今日可如愿了。”
一旁的邢夫人笑道:“这就是她们小姐妹的情谊好,比我们家里这几个丫头强多了。”
贾母听了,脸上的笑容一时有些僵住,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邢夫人,不会说话就别说,好像黛玉看碟子下菜,和探春等人多不好似的,笑着解围道:“女孩儿比不得男孩外面乱跑,原该有几个手帕交。今儿有的是地方,待会儿另置个戏班子,让她们姐妹们自在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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