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舞召出的是魂魄的波流,不怪乎穆清嘉产生了被撕扯的错觉。
经过青丘山摄魂铃一役后,他魂魄根基渐稳,与身体的契合度也越来越高,因而不至于受此巫术影响。
然而,在他的前后左右,有上百个无知无觉的凡人,正在被迫抽离魂魄!
尽管只抽出一丝一缕,对凡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最先开始产生反应的是幼儿和老者,一个老翁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生命力不够强盛的老幼失去元神,身体极速衰弱下去。
穆清嘉抿唇四顾,心道一定要阻止这场祭祀巫舞才行。
戏台上,霍唯的冥蝶剑刺穿屏障,至向书生招呼而去。那人倒是沉着镇定,舞步不停,唤出一面折扇与霍唯周旋。
“凡人?”霍唯微愕。
趁他停滞的一刻,两队刀斧客从幕帘后涌出,将他团团包围在内。他冷哼一声,剑气横扫,焰光瞬间烧熔八名刀斧客。
其余十数人翻倒在地,发出清脆的木头磕碰声。
原来那些刀斧客不是凡人,而是由木石铜铁制造的傀儡!
一方火灵气皆为霍唯所控,戏台盏盏灯火皆化作金焰,一时间夤夜雪亮如白昼。霍唯顺眼看去,却见一名刀斧客翻倒在地,后背上刻着一副圆形符文。
他眉目一凝,掠至那刀斧客身后仔细瞧去,双眸电射出凌厉之光。
只见那圆形符文外圆内方,纹路形制与传统符法相左,像极了一枚铜钱。
“你的傀儡术与力言术从何处得来?”他喝问道。
祭祀巫舞已经过了最关键的时刻,魂魄缓缓汇聚至女子身周,透过皮肤融入她的身体。像是吸饱人血的蚊蝇般,她呆滞的双眸神采重现,眼波流转睨向霍唯,有种餍足的妖异。
那书生亦停下了巫舞,手中点燃一纸符文,道:“去。”
一队刀斧客倒下,还有下一队,霍唯又斩去一波,却忽而蹙紧了眉,缓了剑风。
因为他剑下之人,不再是无生命的傀儡,而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另一边。
祝祷的巫舞停下之后,魂魄停止外溢,然而游离在外的魂魄似乎并不懂回归,晚风一吹,便像是要飘散一般。
穆清嘉聚精会神,视线中漫天飘荡的杨柳絮若隐若现。狐仙的仙魂是一只乳白色的狐狸,那么现在这些如飞絮飘蓬的白团,大抵就是凡人的魂魄。
如果他能看到仙魂,就没有理由看不到凡人的魂魄!
全神贯注之下,穆清嘉只觉身体打通了某种玄妙的关窍,那些魂魄在视线中清晰犹如实体,但也愈发散乱,如雾霭般沉落大地。
他难以想象凡人失去魂魄的后果,稍一想象,木身便涌现出一股空虚的痛楚,就仿佛他切身经历过一般。
别走!穆清嘉心中唤道,回来!
也许是意念太过强烈,他只觉从自己的身体深处诞生出一股强大的吸扯力,如磁石般将那柳絮状的魂魄吸向自己。
魂魄们亲昵地在他身边挤挤挨挨,穆清嘉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群认错妈妈的小鸡仔,毛茸茸地围着他这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老母鸡。
“不是到我这里来。”穆清嘉哭笑不得道,“回你们本该在的地方去。”
絮状云团纠结片刻,最后还是听话地分成一朵朵白蘑菇,四散开来,分别落入戏楼中每个凡人的体内。
见一切似乎回归正常,穆清嘉松了口气。如果他猜的不错,被用作自己身体的返魂木大概极适宜魂魄栖息,所以,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吸引其他魂魄。
然而,并非所有魂魄都寻到了归处。破碎的魂魄星星点点地在他面前晃悠,如萤火虫般脆弱澄净。
“嗯?找不到家了么?”他微笑着道。
破碎的星光亲吻在他鼻尖。
那星光愈来愈亮,白芒覆盖了他的全部视野,令人头晕目眩。片刻后,白光消散缓缓现出一个破旧的茅庐来。
幻景完全覆盖他的意识之前,霍唯焦急的声音遥遥传来。
“穆清嘉——!……”
穆清嘉猛然抬头,不见师弟,却见一个村中少女笑盈盈地走来,手中端着一个茶缸。
“奶奶。”她弯下腰将茶缸举到他眼前,很温婉地道。
“我不喝,我不喝。”老媪的声音从穆清嘉嗓子中传出,“这些金贵玩意儿,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要喝的。喝了延年益寿。”少女嘟唇笑道,“而且,现在瑶草可不是以前千金难买的仙草啦,这些小东西长得满山都是,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城主大人还说,今年要向城外贩卖呢。”
老媪闻言只得接过茶缸,道:“好罢。让这活了一个甲子的老嘴,也尝尝仙草的滋味儿。”
视野被端起的茶缸堵住,穆清嘉看到其中漂浮着一串嫩黄的草叶。
娇羞可人,全然无害。
老媪慢慢品着茶香,那少女便搬了矮凳坐在她身边,眨着灵动的黑眸与她谈天。
“每天在深山老林里也闷得慌。奶奶,您今儿在城里遇到什么有趣的事,能说给孙女解闷儿么?”
“别说,还真有。”老媪笑出几道鱼尾纹,“今儿有个极俊的老爷来找我画糖人儿,人长得聪明伶俐,一张嘴却笨口拙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女笑起来:“他要画什么?”
“心上人呐。”老媪笑眯眯道,“明明想画心上人他却不明说,猜我最后画了什么?——一只狐狸精。”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又怔住半晌,憧憬道:“会读会写的人家,心上人长得自然也比乡野的复杂些,最是捉摸不透的。”
她看着缓缓见底的茶缸,又看了看放在柴扉边采集瑶草的草药篓。
“有了这仙草,若是咱们也能飞黄腾达,我也要我儿去读书识字,然后找个顶——复杂的心上人。”
“你这妞儿,从小就心眼儿多。”老媪弹了下少女的脑壳儿,笑骂道,“嫁了人还不老实。”
“想要活得更好,又没有错。”少女笑起来,眼角已镶上了与奶奶如出一辙的笑纹。
茅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春风拂过,草叶摇曳。无数嫩黄的草叶于风中飘摇,如柔波荡漾,温柔婉约,如少女春情,娇羞婉转。
然而,在瑶草的周围,万物凋零,衰草连天。惨淡的月色滴落在迅速残败的野花枯骨之上,映照出一只抱着花茎而死的田鼠。
山中无鸟鸣,死寂之中,唯余瑶草的抽枝破土声。
如果方才那是卖糖人老叟的记忆,现在的,恐怕便是草木将死时的记忆。
穆清嘉的魂魄一阵绞痛,如消化不良般,清理出那些零碎的异己魂魄。
“……好些了么?”霍唯一手揽住他的背,一手捏在他的人中处。
穆清嘉清醒过来,低声道:“无妨。”
刀斧客层层环绕在二人身周,其中既有木傀儡,又有血|肉之躯的凡人。灯火落在兵器尖锐的刃上,反射出摄人的冷光。
霍唯见他好转,便欲拔剑突破重围。忽而一只修长的手落在他拔剑的手上,他抬眸,见穆清嘉缓缓摇头。
书生站在外围,从扇边缘掠出一线目光。他眉目掩藏在浓墨重彩之后,无法辨清相貌。
但那目光平和淡然,无一丝恶行被揭露的愧意或卑劣,若有什么犹疑不决的话,也只有对冥蝶剑的忌惮。
女子半遮着面,身段如弱柳扶风,状似怯懦地躲在书生身后。
“仙长既顾及凡人性命,想必也有副慈悲心肠,在下敬服。”书生摇着扇子缓声道。“我亦非杀伐之辈,也无意为难仙长,今日一场都是误会。”
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扇柄一一扫过满戏楼的看客,以及杀气凛然的刀斧客。
“仙长也瞧见了,此间生灵皆为我所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仙长的灵气,却终有尽时。”
霍唯“嗤”了一声,书生未解其意,穆清嘉却知那是对井底之蛙的轻蔑。
“除了我,‘祭悼舞’无药可解。若仙长现在放下兵器与我握手言和,一切都还来得及。”书生意味深长道,“——您的朋友,也能得到休息和治疗。”
他嗓音温润,却蕴含着重重的威胁。
穆清嘉了悟:此人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为误以为自己受到了巫舞的影响,想以此牵制师弟。
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不受一丝怀疑地,直接抵达书生的老巢。
霍唯连一丝眼神都未分予书生与周遭的刀光剑影,只是抿紧薄唇,注视着穆清嘉。
那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轻轻写道:{诈降。}
霍唯拔出冥蝶剑,“当啷”一声,掷在地下。
“承蒙理解。”那书生像是松了口气。
五道符纸从他身上飞出,贴在冥蝶剑上。两名刀斧客将之献给书生,他用黄纸包好冥蝶剑,方才虚虚托入怀中。
“客自远方来,在下有失远迎。”他微笑着道,“不若到在下宫中一叙罢。”
刀斧客欲押解穆清嘉,却被霍唯挡开。他目光极凶悍,余光扫过书生,书生被那一眼摄得浑身汗毛倒竖。
“……客气些,是贵客。”他眯着眼,缓声道。
两人被里三层外三层蜂拥着“送”入白日里见到的城主宫中——宫中地牢里。除了和释镯无法拆卸以外,他们身上的法器全部被收缴,地牢外有重兵看守,地牢内有刀斧客巡视,又有符阵相困。
因城主夫人身体有恙,他心系爱妻,布下五名傀儡作监视便离开了。
“恕在下招待不周,明晨某定替二位解咒。”他彬彬有礼道,“此间符咒皆与我法器相连,一旦毁坏,我必知晓。还请仙长三思后行。”
铁栏杆镶嵌于监牢的墙体,其上均匀地布满黄纸符,疏而不漏,即便小巧如鼠,也无法在不惊动符咒的情况下离开。
是笃信他们逃不掉了。
黑暗的地底不见星月,只有幽微一点烛光,地鼠草虫窸窣之声不断传来。
霍唯端坐在草席上闭目养神,静默不语。穆清嘉自己坐了一会儿,便像是困乏虚弱般,缓缓倒下去,靠在他肩头。
两人衣袖相连,隐秘的黑暗中钻出一只手,在霍唯手背轻拍两下。
{你也觉得有问题?}
穆清嘉轻车熟路地在他手背上写写画画。
霍唯罢后翻出穆清嘉的手心,写道:{然。}
他用力极重,写得又慢,带起特殊的受力挤压感,因而穆清嘉能感受得出。
霍唯脑海中浮现出刀斧客身后的铜钱印记,穆清嘉却想着记忆碎片中满山的瑶草,以及那些走失的魂魄——那个卖糖人儿的老媪。
后来未见她魂魄去往何方,只希望她平安无事。
姑媱城已经不是他曾经游历过的姑媱城,这里虽然无妖无魔,却做着比妖魔更为恐怖的事。
那个扮演书生的男人想必就是姑媱城的城主,那女子则是他的妻妾,也即白日里温酒娘子所说,培育瑶草的“城主夫人”。
但穆清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瑶草为引的祭悼舞如此害人,而且看来绝非一次两次。城中居民缘何毫无怨言,还如此尊敬城主夫妇?
甚至还将瑶草奉为救治百病、延年益寿的仙草。
若是真如卖糖人老媪的孙女所言,将瑶草作为仙草大规模售卖、扩散,上位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掠夺凡人的魂魄为己所用,那么,九州大地将会迎来一场浩劫。
莫非,这就是狐仙预言中的九州覆灭?
所以他们绝不能一走了之。
于是,穆清嘉与霍唯故意被抓回城主宫,由此从内部潜入,获取更多线索,以解谜题。
现在只需养精蓄锐,等待一个时机。
幽密的黑寂中,二人身体相倚,手心相连,却各怀心思。一人沉浸在过去,一人担忧着九州的未来。
偶尔手指会被对方握紧,然后再松开。
穆清嘉渐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