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1 / 1)

穆清嘉这一觉睡得香沉无梦,仿佛长眠上百年,醒时却不过是当日的黄昏。

他们正处于天海一色阁的客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焚烧过后的清香,以及霍唯身上独有的浅淡桂香。

穆清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嗅觉已然恢复了。

“阿唯?”他从床榻上起身,喊道。

霍唯正在不远处的蒲团上打坐,听闻他的呼唤,毫不理会。若非他丹田中的火焰晃动起来,穆清嘉还真以为他听没听到。

师弟兴许是在与他置气罢,穆清嘉想。

绷紧脸、皱紧眉,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师弟的这种反应穆清嘉简直习以为常,早在心里取了个戏称:装死。

师弟的装死能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是隐怒、不满、窘迫、紧张、羞涩,只要板起一张严肃又不好惹的脸,就没人能看得穿他的真实心情。

当然,不包括穆清嘉。

这种性格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穆清嘉却觉得,此时的师弟像只赌气的猫,可亲可爱的紧,稍一琢磨,便能从中品出百种趣味来。

他心中偷乐,抻了懒腰,缓缓下榻。然后趿了木屐,翘腿在霍唯附近的木椅上落座,双手捧脸,睁眼看他。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了半个钟头,他眼睁睁地看到师弟的丹田越煮越沸,直到最后,霍唯终于按捺不住,凶恶地吐出一个字:“说。”

穆清嘉温和地笑着道:“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五十年前师兄做的糊涂事,如今一忘皆空,总不能强算在现在的我头上。师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强词夺理。”霍唯嗤道。

“不对么?”穆清嘉摆出为难的神色,伸出手指例数师弟的黑历史,“阿唯七岁时在山头跌了一跤,掉了金豆豆;晚上对月想家,偷钻师兄被窝,又掉了金豆豆……”

霍唯忍无可忍道:“闭嘴。”

“就是么。”穆清嘉笑道,“做人总要健忘、咳,总要宽宏大量些才好。谁没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呢。”

“及冠七年,可称不上‘少’。”霍唯带着怒意地注视着他,“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瞒我。”

“记不清了。”穆清嘉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向后靠去,“不过大抵——是无颜以偃师的身份面对师门罢。”

他虽记不清往事,有一点却是很确定的,那就是当时的临皋派绝不会允许他搞那些分魂附灵的玩意。

师尊性情恃才傲物,对门下四名弟子极为严苛,穆清嘉本就剑意不精,常常为师尊所叱骂,又怎敢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用些旁门左道?

而他的师弟妹三人则个个剑法卓绝,霍唯虽有废灵根压制,却如同一柄沉于淤泥之下的宝剑,只待浣去淤泥,便可锋芒毕露,一鸣惊人。

与他相比,自己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连一把钝剑都算不上。

至于为何隐瞒师弟,想必也是他内心深藏的……某种自卑罢。

“而且——”穆清嘉又淡然地补上一句,“附灵之法本就是欺瞒天道的歪门邪道,也没什么好提及的。”

他眉宇间带了些不自知的落寞,霍唯将之看在眼里,忽道:“你以为,我会因此看不起你?”

穆清嘉微顿,只犹豫一瞬,霍唯便沉了脸色,起身振袖道:“你若真那般想我,你我二人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房。

“……阿唯!”

穆清嘉连忙起身跟上去,然而霍唯健步如飞,他总也追不上师弟的步伐。两人相继穿过走廊,踏上通往底层的台阶,穆清嘉心里发急,忽脚底一空,眼见着便要失足滚落。

然后他落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怎么连走路都这般不上心!”霍唯怒喝道。

穆清嘉反而笑眯眯地环住他的腰:“抓住你了。”

霍唯这才知有诈,无语一阵,低骂道:“小孩子心性。”

“阿唯。”穆清嘉站在高一层的台阶上,捧住他的脸,“我隐瞒你,绝不会是因为不信你。”

“做了临皋派大师兄那么些年,我剑术平平,剑意残缺,山里被罚得最多的就是我。”他浅笑道,“但我知道,阿唯一直尊我重我,从未将师兄轻看一分。”

“我信你不会轻看我。”穆清嘉认真道,“——但我不信自己。”

所以,他只当那用剑的平庸师兄是穆清嘉,而分魂附灵的,则是与临皋派毫无瓜葛的偃师。

“愚不可及。”霍唯骂道。

穆清嘉一怔。

“不是么。只有蠢货才自欺欺人。”霍唯微微抬头注视着他,“不管你如何隐藏,如何欺骗我,如何欺骗你自己——都改变不了你剑术平庸,只会些附灵之法,才能勉强与人一战。”

穆清嘉讪讪笑道:“阿唯,骂得轻些,师兄还是要点脸的……”

他话还未说完,便再次被锁进一个烫热的怀抱中。

“但无论你多愚蠢,都对我毫无意义。”霍唯沙哑道,“惊才绝艳的偃师也好,平平无奇的剑修也罢。对于我来说,你都是你。”

“你是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他郑重道,“所以,没必要否认自己,清嘉。”

穆清嘉埋在他怀中,感受着那嗓音从胸腔嗡然传到他耳中,有种耳尖发热的错觉。

“阿唯还真是高傲。”他笑道,“怎么,你的承认那么高贵,师兄的存在只需要得到你的承认就好了?”

“我……”霍唯闻言微愣,笨口拙舌地解释,“不是,我是说,至少你不必隐瞒我。”

穆清嘉见他窘迫得可爱,忍不住揉揉他的发顶,笑道:“我懂的。谢谢你这样想,阿唯。只是我或许还需要更多时间来说服我自己,给我些时间,嗯?”

他转念莞尔一笑道:“不过,我好久没听到你这般亲昵地称呼我了。不像是对师兄的尊称,倒像是……”

一记直拳打得霍唯措手不及,他的耳尖薄而通红,不知所措地启唇。

“我……”

只听楼下“啪嚓”一声脆响,霍唯一惊之下额发都竖了起来。他没能控制住体内的火焰,脑后“腾”地冒出一朵金色的火花。

他带着被打断的愠怒向下看去,只见一名侍茶的小二正一脸呆滞地看向楼梯上形容亲密的两名男子,地上碎了一叠碟子。

霍唯这才想起,自己下的隐蔽术已经在与弃魔的一战中被烧毁,失了效用。

他眉头拧得九曲十八弯,满脸都是想破坏点什么撒气的表情。穆清嘉愉悦地轻笑起来,拉起师弟的手腕,快步走出天海一色阁。

通衢上的情景比穆清嘉想象的更为平和有序。

姑媱城城主——不如说“原”姑媱城城主,他与魔狼狈为奸,残害姑媱百姓的消息,很快被闻讯而来的浮玉水榭采集并证实,再通过豫州侯,昭告九州。

速度快得惊人。

豫州侯的兵马已经在半日内抵达姑媱城,暂时接管了城中事务,而那些失去力言术蛊惑的兵士也恢复了正常。

获知真相的姑媱百姓纷纷结队入山寻找并焚毁瑶草,预备售往城外的瑶草也在府库中被烧得一干二净。

其中固然有诸多利益纠葛与复杂不舍,但焚毁害人之物已是大势所趋。

因而,除了大批守卫在城主宫外的铁甲军,以及宫中和山中仍未散尽的余烟之外,姑媱城几乎还是那个原本那个安宁的城镇。

但不久之后,那些因瑶草而青春不朽的人们便会同平常人一般,随着岁月流逝而缓慢衰老。

姑媱城不再是不老城,那里每日都有生命的逝去,也有新生命的成长。它将重归生死树的怀抱,每个生命都将经历兴亡盛衰,流动不止,生生不息。

在这样一座城镇中,穆清嘉与霍唯重新施好隐蔽术,观览街衢两边的景况,并肩而行。

两人虽未多言,却有一种默契流转在空气中,仿佛开口前便早已知晓对方想表达的意义。

穆清嘉注意到,师弟虽疾步向前走着,却时不时转头,飞快地瞄一眼他——他的脖颈。

那里是五十多年前,霍唯被力言尊者所控时,在偃师身上留下的伤口。

霍唯仍在为此耿耿于怀。

另有一脉沉重的山川隐隐压在他的脊梁骨上:或许正是因为那一道剑伤,导致师兄未能用出全力,以至于临皋派失守,穆清嘉阵亡。

“你那点力道不痛不痒的。”穆清嘉笑着安慰道,“你不提起我都忘了。”

霍唯被他看穿,沉声道:“我用的是杀人的剑法。”

“许是你记差了。”穆清嘉轻松道,“当时虽流了不少血,看着骇人,但实际上愈合得很快。你后来不是瞧见了么?没半个月就好全了。”

其实那伤很重,他至今都未记起那半月中发生了什么奇迹,才能连伤疤都消失得干净。穆清嘉这么说,也是赖于师弟对受控时记忆模糊,引导他相信自己,减少些心理负担。

他不着痕迹地偷牵了师弟的手,步履轻快地向姑媱城中心城主宫的方向走去。

霍唯温暖的手先是一僵,随后一点一点握住,直到捏紧,再也逃不开。

这幅温柔耐心地等猎物溺毙的牵手方式,倒是与本人急躁的性格完全不同。

穆清嘉心里这么软软地想着,魂魄仿佛沉浸在桃花源温柔乡中,脑海中除了对方手掌的温度,便什么也塞不下了。

忽而一刺横生,戳破了美好的幻想。

乐鹿的戏言犹在耳畔:“你们俩都喜欢互相隐瞒。”

此人虽以诓人为乐,但穆清嘉肯定这句话是真的。他将偃师的身份隐瞒于师弟,那么师弟又向他隐瞒了什么?

他斟酌着暗示道:“师兄已经开诚布公了。公平起见,阿唯是不是也该……嗯?”

霍唯沉默片刻,道:“我的火焰的确与常人不同,偶尔可以伤害仙魔。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

穆清嘉一怔,他没料到阿唯会提起这件事,但还是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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