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志(1 / 1)

霍唯是为了尊严而战。

尊严和荣誉,那都是穆清嘉所不理解的概念。

或许是出身与经历使然,霍唯身为族长之子,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为自己的血脉所骄傲,并以光宗耀祖为己任。

而穆清嘉幼时日日想的,无非是祭祀的黍稷三牲能吃几天,大白狐叼来的野猪小鹿如何烧熟,以及村长家哪日又弃了破布衫,能供他和母亲蔽一蔽身体。

尊严与荣誉,于他无非是天边的浮云,他抓不住,也不想抓。

但若是师弟想要,他也不妨一试,试一试这东西到底有多迷人,才值得师弟赴汤蹈火。

他刚表现出跃跃欲试之态,霍唯便道:“不要跟着我。”

穆清嘉呆住。

“不要再跟着我。”霍唯冷道,“你不适合上战场御剑杀敌。在动乱开始之前,回去罢。”

他自顾自说着,剑眉深锁,面色凌厉冰寒。

穆清嘉凝视着他,在他脸上看到了高傲。

“……好。”

霍唯对他的情绪毫无所觉,只深陷于自己的想法中。他又有些焦躁道:“而且雍州离战场太近,皋涂山也不够安全,你……”

“让我放弃皋涂山?”穆清嘉淡淡打断他。

他心中无数次宽慰自己:那些话、那样的语气都并非师弟本愿,他只是还未走出洗灵的影响,那不是他的错,他应该得到原谅。

但假若,那都是师弟的真心话呢?

假若那是霍唯真正的想法,只是平时被教养和温柔所禁锢,却在此时暴露无遗呢?

或许在他心中,穆清嘉自己就是一个总黏在他身后、拖累他、惯于后退躲藏、弱小又胆怯的废物。

在这个念头的引导下,穆清嘉深藏于冰层之下的尊严,以“自卑”这副丑恶脆弱的形象,浮出了水面。

“让我放弃皋涂山?”他冷道,“我穆清嘉,还没有怯懦到那个程度。”

霍唯微微睁大双眸,像是要辩驳什么。

但此时的穆清嘉已将一切都扔到九霄云外,脑海中只剩下对方被扭曲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师弟,瞧不起我。

“世人如何轻蔑于我,我都不曾介怀。唯有你,唯有你的否定,我——”

他终究难以说出什么刻薄之语,微红了眼眶,轻轻摇头,拂袖而去。

霍唯终是没有拦他,仍去了三危山。穆清嘉自觉再跟去毫无意义,遂留在皋涂山中,守着师弟师妹和小师侄。

“莫要为他伤怀。”秦关找到他,“他不配。”

穆清嘉强自牵起笑容,道:“你都看到了?怪难堪的。”

他见秦关眼底两团青黑,双眸有沉郁之色,遂又笑着揉了揉他的白毛,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去练你的剑罢。”

秦关眼中划过一抹戾色,逃掉他的手,道:“我马上就要及冠了。”

穆清嘉随意“嗯嗯”两声,接着巡查护山大阵的符文。

过半日,水惊蛰又找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露关切。

“小师弟告诉你了?”穆清嘉无奈道,“小事一桩,不必为此烦忧。”

“二师兄他肯定不是故意的。”水惊蛰柔声道,“话语真的能表达心声么?惊蛰认为是不能的。有些人心是真的,却总会说出些无心之言。”

“我晓得。”穆清嘉向她展颜一笑。

水惊蛰这才放下心,跃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同行。

“其实我能理解二师兄的想法。名誉这种东西,虽说是虚的,却也必不可少。”她娓娓道来,“我们日后开宗立派,总要有一两件功绩,才能立得住脚、服得了众,才会有弟子慕名前来。”

“二师兄这么拼命,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水惊蛰抬头笑眯眯道,“再说了,男人心野不愿顾家,还有我陪着大师兄呢。”

“嘴真甜。”穆清嘉摇头笑叹,“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经过这一劝,他心情倒是好了大半。然而,原本承诺陪着他的师妹,却在当日夜晚被水家强行带走,逼去三危山。

再之后便是史称“仙魔劫”的旷世之战,魔修破坏约定,攻入九州烧杀抢掠,生命在烈火中戛然而止。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次争吵,顾霄最初才对霍唯存有偏见。

而霍唯也因为没能在关键时刻留在他身边,而愧疚悔恨至今。

毕竟谁都没能想到,只是因为一个选择,那日的不欢而散,便成为了他们那一生相见的最后一面。

这段记忆的重现,给穆清嘉本就沉闷的心情蒙上一层灰雾。

但其中种种细节,又让另一条路在他眼前豁然开朗:

师妹从来都爱撮合他与阿唯,绝不可能向顾霄说什么有关霍唯的恶言。

——那么,顾霄最初对师弟的恶感,究竟从何而来?

“得去找一趟玃如。”他自语道。

他再次寻到皋涂山风眼处,见到了如雪峰般的四角。玃如被他扰了清梦,不满地喷了一鼻子气。

穆清嘉抵挡住狂风,艰难道:“对不住了,但这山中只有您最为老成持重,有些事只有您才知晓……”

玃如收了风,对他的奉承之言嗤之以鼻,道:“何事?”

“顾霄,那个冰金双灵根的剑修,当年是如何拜入水惊蛰门下的?”穆清嘉问道。

“吾懒于理会尔等凡人之事。”玃如不屑一顾道。

穆清嘉面露失望,背身低声念道:“不该问他,他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玃如虽知他是故意激将,却忍不住大为光火:“小子,你给吾滚回来。”

穆清嘉瞬间回头,扬起笑脸,洗耳恭听。

“十六年前有一个小子独自上山,还带着一封信。”玃如不悦道,“那本非选拔弟子的时间,水惊蛰却破格将其收为弟子。”

“果真如此。”穆清嘉拜谢道,“谢过玃如大人。”

“莫要唤吾大‘人’,那是你们人类一厢情愿的说法。”玃如询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等。”穆清嘉懒懒道。

“看来吾能耳根子清净一段时间了。”玃如眯缝着鹿眼细细打量他,忽而问道:“走之前,吾先问你,志在何处?心在何处?”

他这话问得很是突兀,穆清嘉有些讶然道:“为何突然提起这事?——心脏当然是在胸膛里。”

玃如嘲笑他的逃避,道:“穆洹真的心在九州天下,吾心却只在皋涂一隅。所以最终我们背道而驰。吾再问一遍,你的心在何方?”

穆清嘉只得笑道:“两者不可共存么?既护了天下,便也护了皋涂,护了我的至亲至爱。”

“你的天真会让你一无所有。”玃如严肃道,“亦或是……”

仙上通天意,却限于不可泄露天机的规则,向来说话都是神神叨叨的。穆清嘉仔细思索这番话,只觉玃如想暗示他什么,却又不甚明晰。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护心爱之人,与护九州天下有何矛盾之处么?

“不论如何,我都会让阿唯活下去。”穆清嘉表明态度。

玃如沉默一阵,俶尔呼出一口气,悠悠叹道:“罢了,吾已经活得太久。这九州存亡又有吾何干?”

“九州存亡?”穆清嘉一凛:“您也如狐仙一般,知道……”

夜空晴朗,本是万里无云。然而,他这话还未落下时,倏尔惊雷炸响,犹如紫电龙蛇,裹挟着天地之力轰然击落。

穆清嘉立刻掩口,天雷挥舞着巨斧,险之又险地与他擦肩而过,劈在他脚边的山石上。

山石焦黑,随后化作齑粉,一吹即散。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他却已冷汗满襟。

刺痛和麻痒交替在他体内流窜,这是除去霍唯金焰以来第一个,会对返魂木产生威胁的力量。

若方才他反应得慢,将狐仙的预言说出口,天雷会毫不犹豫地劈向他,摧毁返魂木。

——这便是狐仙所言,天道的惩罚?

竟严苛到稍稍向他人提起都不能。

玃如对此倒是熟视无睹一般,气定神闲道:“那些破事暂且不提。吾向来自私自利,谈何心怀天下。”

他漫不经心道,“你听好了。曾有人求过我一件事。”

穆清嘉立刻反应过来:“阿唯?今日未时,他找您就是为了求这件事?”

“是在更久之前。”玃如沉声道,“他让我救一个人,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为我……付出了代价。”穆清嘉怔然道。

玃如不置可否:“吾可没有泄露秘密,是你自己猜出来的,与吾无关。”

“原来是这样。”穆清嘉喃喃道。

复活可能并不如霍唯所言那般轻易,但为了达成这个夙愿,他付出了某种代价。

穆清嘉忽然想起自己在用附灵术时,短短一瞥看到的师弟。

他的脸色过于苍白。

若说是与步琛斗法时留下的暗伤,又怎么会从九尾狐到比翼鸟期间,都没有任何好转?

这代价……或许就与师弟的身体状况有关。

而霍唯也为此犹豫不决,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时而克制地面露冷漠,时而情绪冲破枷锁,现出一丝暧昧的情愫。

因为,师弟知道,这份情感或许不会长久。

刹那间,莫大的恐惧淹没了穆清嘉。他呼吸急促,脑如针扎,扶住了身旁的桂树,才勉强站稳。

——不,他还有机会。

找到霍唯,获知真相,然后一起寻找解决的方法。

只要他还在,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谢谢您。”穆清嘉跪下,认真给玃如磕了三个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我们一起,平平安安地回到皋涂山。”

玃如缓缓转过身去,用雪白的尾对着他。

“晚辈还有一事相求。”穆清嘉恳请道,“仙盟大比在即,我怕师妹会吃亏。”

“我知晓您不问世事,但她也是您从小看大的孩子。如果真发生什么不测,请保护她,带她走,不要让她被发现。”

“说什么废话,临皋派掌门可不是等人营救的弱女子。”玃如嗤道,“再说了,你们在这之前回来,自己解决,不就行了?”

穆清嘉释然一笑,道:“所言极是。若师妹问起我和阿唯,请转告于她,我们会平安无事,如期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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