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咸山外,夜色朦胧。
一只瘦小又伤痕累累的黄鼬匍匐在岩石后,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时,支起身体,避开余焰,穿梭于草丛间。
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粒黑砂。
早在穆清嘉乘玃如飞出时,这粒黑砂便脱离了都元的手掌,坠落在草丛间。当时所有人都震慑于玃如与白衣剑客,只有黄鼬妖记住了黑砂掉落的位置。
毕竟他还有任务傍身。
“老仙鹤要的返魂木,就装在这里罢。”他自语道,“没想到那老儿说的不错,都元大势已去,是时候另投明主了。”
黄鼬妖虽然有化神初期的修为,但并未像娄磬一般,贴身侍奉昊焱尊者。因而他也从前也未曾见过黑砂,也不知其中还住着薛紫衣。
他谨慎地四处一瞄,然后拿出一只元囊法器,用浮空术将那粒黑砂装入囊中。
他已经足够小心,没敢与黑砂肢体接触,又念在黑砂之主都元自顾不暇,所以认定那诡异的紫焰定烧不着他。
不料,那元囊却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要投靠的新主人,是谁?”
黄鼬妖大惊失色,当机立断丢开元囊。然而,一股紫焰已在不知不觉中攀上了他的手臂,迅速向着丹田中的妖婴蔓延,开始侵蚀妖婴。
他痛得想要嘶声尖叫,但紫焰早已烧毁他的声带,他只得捂着脖颈,双膝跪落在地。
整个吞噬过程发生得无声无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黄鼬妖最后一丝灵气也消失殆尽,只剩一具妖身骨骸。
黑砂内,薛紫衣缓缓吐息,黑色魔纹顺着面颊,窜入眼前蒙着的黑纱之内。
被都元带到魔界之后,她不可避免地修了魔,修了炼化他人修为的魔功。都元以师傅的名义,常常让娄磬捉来修士催灌于她,其中有妖有魔亦有仙,不可胜数。
这块世界碎片,既是她的藏身、囚禁之所,亦被都元当做最保险的储物灵玉,以及一个听话而强大的法器。
从穆清嘉离开之始,薛紫衣体内的噬心咒便一直在隐隐作痛,其痛感愈来愈强,几乎要让心脏停跳。
昊焱尊者气数已尽,是他在命令她护主。
薛紫衣艰难地扯起嘴角,心中竟是有几分痛快。她将心脏警示的痛楚忽略掉,然后专心读起方才那黄鼬妖的魂魄记忆。
很快她便找到了她答案,柳眉微蹙道:“松鹤尊者?”
有关仙道魁首与昊焱尊者之间的龌龊交易,她早已有所耳闻。二者之间黑吃黑,她也不如何惊讶。
只是记忆中那半粒赤红色的解药丹,倒是一个转机。
念及此,紫焰触手翻找黄鼬妖的尸骸,寻出卷起那半枚丹药,然后带动着黑砂向都元被击落的方向飞去。
在那里,都元只余一缕残魂,却仍未放弃求生。娄磬的魂魄正悠悠醒转,而他们所面对的,是魑离殿所剩的二十多名魔修。
杀气凝聚成旋涡罗网,他们插翅难飞。
昊焱尊者陨落之时,就在今夜。
距离杀气中心的不远处,穆清嘉与霍唯相对而坐,他们身周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风雨纷争遮挡在外。
“我要找回我的元神。”穆清嘉眼圈通红,“找到了,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
“好。”霍唯很配合。
穆清嘉开始细细盘问有关自己复活的始末,包括死而复生的时间、魂魄在生死树中的状态,以及在苏醒之前有无异常发生。
待霍唯一一答罢,穆清嘉蹙眉道:“你在我焚毁后二十四天才得知这个消息,去黄泉寻我的?”
“是。”霍唯垂眸道。
那时他劫后余生,功成名就,带着水惊蛰回到皋涂山时,却只见到了战火硝烟之后的虚无。
侥幸被护山阵法救下来的师侄与佣人,向他哭诉魔修如何可怖,他通篇什么都没听见,只觉万念俱灰。
脑海中只有一句话:穆清嘉已经死去二十四日了。
“我死无全尸,魂魄无所依归,死去那一刻便该下了黄泉。”穆清嘉思索道,“但阿唯在二十四日之后,仍在生死树中听到了我的声音?”
霍唯颔首,道:“这也是为何,我能斩下带着你魂魄的返魂木。”
穆清嘉心生疑窦,据他所知,魂魄入黄泉后会被打散融入生死树,成为不分你我的整体,失去自我意识。
二十四天足够魂魄投入下一个轮回了,他的魂魄怎么还能保持完整,还能清醒地与阿唯交流?
他接着问道:“而在这之后,返魂木一直昏迷不醒,其间也未曾出现过任何异常?”
霍唯再次颔首,道:“直到我从乐鹿那里得知,你是因为魂魄不全,所以才没有意识。而玃如告诉我,你缺的是元神。”
穆清嘉思索片刻,感觉心中松快了一些。
“阿唯,我们还有希望。”他笑道,“若我所料不错,我的元神一直都滞留在九州三界之中。”
见霍唯面露疑色,他将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从一开始,我的返魂木意识朦胧,无法真正苏醒,所以你从黄泉斩回的返魂木之上,本来就没有元神。”
“而在这之前,识神和欲神竟逗留了二十四天都未散去——我想,这正是因为,它们在人界逗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落入黄泉。”
“你是指……?”
穆清嘉双眸莹亮:“识神和欲神一直想要回到本体去,换言之,它们回到元神那里去,所以才会在三界逗留。我的元神就在三界之内!”
话音落下,霍唯握着他的手的力道越来越紧,他眸光微闪,虽未言一字,却足见其内心的震动。
“可还记得元神在何处?”他问道。
穆清嘉凝眉思索,很快便忆起那段极有可能是被狐仙抹消的记忆。
那应该是斩获力言尊者之后,仙魔劫之前,自己反回青丘山时发生的事。狐仙似乎预知到了之后的厄运,所以想要将他留在皋涂山;而他念及山中还有师弟师妹以及一众小师侄,所以执意回山。
最后狐仙妥协了。然而,预知未来会遭受天罚,出于保护他的目的,狐仙又抹去了他这一段有关未来的记忆。
那时的穆清嘉对狐仙说:“我已经把‘希望’留在你这里了。”
所谓的“希望”,会不会就是他的元神?
而且自他从青丘山归来之后,身体确实有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想来,估计也是缺少元神之故。
或许再次见到狐仙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阿唯,走,我们去青丘,见狐仙。”他笑道,“我的元神或许就在那里。”
念及狐仙预言之事,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数月前她托来的梦。狐仙的第三次卜筮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九州存亡的转折点。
他的生死于九州存亡,又有何关联?
这念头宛如一缕柔风吹拂,力度虽轻,却将尘封记忆的门推开了一条细缝。
风吹起他的鬓发,遮挡住双目。穆清嘉拂去发丝,再睁眼时,惊愕地缩紧了瞳孔。
只见眼前景象剧变,风云变幻,山河破碎,万物凋敝。残阳映照在枯枝上,血流江海,浮尸漂泊。
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世界中,空余一团又一团白色的雾气,挤挤挨挨,仿佛压榨掉所有的生存空间。
这绝对不是真实的世界,他又进入了某段幻景之中。
穆清嘉听到惊惶的叫嚷声,回身望去,只见一名形容落魄的中年男人向着河水夺命狂奔,在他身后,浓雾正在用更快的速度追赶着他。
数息之后,浓雾触碰到他的皮肤,中年人恐惧大喊,瘫软在地。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喊叫声逐渐平息下去,表情趋于平静呆滞,最后闭上了眼。
有什么白色的雾气,正从他体内流逝,融入到浓雾之中。
穆清嘉骇然发觉,那白雾竟然是魂魄。平和无害的,数以万亿计的魂魄。
当黄泉中的魂魄被放入九州,当生与死的界限被混淆,亡灵流入三界,本能地融合生者的魂魄。
这便是九州的终结。
不是穆清嘉从前所想象的仙魔争战,而是一场天灾。
而在九州的终结处,站着一个人,手中别着一把剑。
穆清嘉无比熟悉那人的身形,口中轻喃。
“阿唯……?”
天边雷云翻滚,一笔笔浓墨重彩,遮天蔽日。云层之上蛰伏着电闪雷鸣,当它隆隆劈落时,有裂天之能。
下一瞬,雪亮的光吞没了他的视线。穆清嘉一凛,从幻景中醒神。
“穆清嘉!”霍唯大吼,抱着他向后撤去。两人瞬时间疾飞数百米,堪堪躲过了那道雷罚。
穆清嘉环住霍唯的肩颈,丝丝缕缕的温热不断透过衣襟向他传来,桂香萦绕。
身边的霍唯才是真实的,远处的那个孤独的剑修身影则愈发模糊。
“怎么回事?”他身边的霍唯哑声问道。
“是天罚。”穆清嘉按住额头,“我想起了‘未来’。”
而更令他恐惧的是,天罚降临代表着,这是仍旧可能发生的未来。
——为什么他在九州寂灭中,看到了阿唯的身影?
“抱元守一,什么都不要想!”霍唯在他耳边道。。
穆清嘉不敢再想,默念清心咒。然而那扇推开的门已经无法再合拢,无数回忆画面不受控制地淌入他的潜意识中。
雷云猛烈翻卷,若有龙腾蛇舞。庞大的雷云从四面八方汇聚、旋转,凝聚成一条龙卷旋涡,向着穆清嘉伸出青紫色的利爪。
魔界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覆盖整片天空的雷云所吸引,不少人辨认出,那并非结丹结婴时出现的天劫,而是将人置之死地才肯罢休的天罚。
事态已经不可挽回了。
穆清嘉意识到,刚刚降落下来的只是天罚泄露的余威,而真正的天罚,凭借他们二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亦或是抵挡的。
天道想要的只有他一人的命。
既如此,又何必牵连阿唯呢。
他们好不容易才再次相聚,穆清嘉想,他还没有好好端详阿唯,还没有认真倾诉自己的情谊。
——天道给他们的时间,太短暂了。
思及此,他苦笑一下,猛然挣脱开霍唯的怀抱,将他推远。
“去青丘找狐仙!”穆清嘉喊道。他突然又想起预知画面中,那个孤独寂寥的背影,心中一紧。“不要做傻事,阿唯。”
他的声音淹没在隆隆天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