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离殿。
顾霄腰佩枕寒剑,步入凶兽的腹腔,穿梭在森白肋骨之间。
灯火幽幽,一柄雪色长剑在大殿尽头徐缓盘旋,反射出银光。细看去,长剑中心有一道裂纹,正在以极慢的速度愈合着。
“你决定了。”殿上忽有人出声。
顾霄庄重地行了跪礼,道:“恕弟子不孝。今日弟子便同乐前辈一同前往临皋派。”
“和你母亲道别过了么?”秦关问。
“……无。”顾霄嗓音冰冷坚定,“弟子不愿母上再去那是非之地。”
秦关没有出言相劝,闭目静修,身影再次隐匿于黑暗之中。
但顾霄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于殿内长跪不起,忽开口问道:“师傅修魔,可曾后悔?”
秦关道:“不悔。若我未修魔,即便花上数百年,都无法与现在的地位匹敌。”
他于暗处凝视着弟子,“而你——以你的资质,魑离殿倾力培养,亦可成就一代魔尊。”
顾霄沉默。他知道,他和师傅是不同的。
不论秦关承认与否,囚困他一生的执念是被世人正眼相待,为了实现这个夙愿,就必须拥有与之相配的力量与地位。
而顾霄,他现在除了毁灭步承弼以外,别无他求。以后是贵为魔界之尊,亦或是浪迹天涯,他并不在意。
“但是,”秦关嗓音流露出一丝悲意,“有些人会为此与你分道扬镳,从此你们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同行。”
顾霄听罢,微微一顿。
他想起了霍泷,聒噪又爱惹乱子,常在他修炼时把仙草搅得一团糟。待他结束修炼,便乖得像只鹌鹑,缩着脖子听他训斥。
都说修行无日月,然而从霍泷闭关到现在只过去了三个月,他身处昏暗的猩红色魑离殿中,却已经开始怀念那段鸡飞狗跳的时光了。
皋涂山的桂花快要开放了罢。
“‘舍’与‘得’,总是相伴而生。得到什么,便要舍去什么。”秦关似是幽幽长叹,“有时候,我们以为要倾尽一生的执念,或许只是一时迷障。”
顾霄略有迷惑,随即猛然抬头,探究地观察秦关。他觉得现在这个深沉地讲道理的人不像是师傅,心中不免震惊。
秦关尴尬地咳嗽一声,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穆师伯从前告诉我的。随便听罢。”
顾霄心想,师傅所指的那个分道扬镳的人,或许就是穆师伯。师傅费尽心力命他将穆师伯带到魔界,直到离别,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好好说过。
若他修魔,恐怕也会如此罢。
“谢谢师傅教诲。”顾霄长揖,鬓发垂落,遮住他的眉眼,“弟子会慎重考虑的。”
千里之外的青丘山,穆清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发红的鼻尖。
霍唯看向他,视线在他微红的鼻尖和眼眶转了转,默不作声地抿起薄唇。
经过近一个月的独处,穆清嘉已经摸索出了师弟的求爱信号,自动将那表情理解成“求亲亲求抱抱”。
“庄重一点。”穆清嘉心里暗笑,脸上煞有介事,“马上就要见婆婆了。”
霍唯没留意自己被占了便宜,只道那是师兄要主动确定他们的关系,于是压下心跳,郑重道:“知道了。”
穆清嘉偏过脸偷笑,只敢在心里道:“娘子真乖。”
他们登上覆满青苔的石阶,并肩穿过破败的牌坊,来到狐仙祠。
穆清嘉丢失的元神,连并他们一同活下去的希望,就埋藏在此地。
他本该感到雀跃才对,但随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狐洞,穆清嘉的心思却逐渐凝重起来。
当霍唯解除狐洞的障眼法,准备踏入其中时,穆清嘉忽然拦住他,道:“我自己下去罢。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阿唯在这里等我就好。”
霍唯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穆清嘉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神思不属的模样。
一切有关阿唯灭世的预言,都是他从狐仙那里知道的。
那位守护凡尘的长者,曾经的万妖之王,早已得知天道赋予霍唯的命运。
换做是任何人,都会不遗余力地将这个灭世的可能扼杀。
在冥蝶剑上,穆清嘉就已经预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狐仙拒绝归还他的元神都算是比较好的情况,最坏的打算,是她和阿唯直接产生冲突。
但这一切,由于预知规则,又无法向师弟明言。
见他久久不答,霍唯捏了一下他的耳尖,道:“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已经来过这里三次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穆清嘉的担忧霎时间散去大半。
是了,阿唯已经来这里三次了,但每一次狐仙都没有对他生起杀意,所以至少——她不可能当着他的面伤害阿唯。
至于归还元神与否,也不是带不带阿唯下去所能决定的。
如果她真的拒绝,穆清嘉也已经做好了强抢的准备。加上阿唯的战力,胜算反而更大。
“阿唯说的是。”他展颜一笑,轻松道:“一起去见婆婆罢。”
霍唯这次才理解了师兄强调那个称呼的深意,挑了挑眉梢。
狐洞中仍然悬挂着无数的狐腋绫罗和摄魂铃,他们延着洞穴向前,偶尔会碰到一两只年轻的狐妖,都立在墙边垂首行礼。
“王已经等你们很久了。”一只化作小姑娘的狐妖说道。
穆清嘉礼貌道谢。
“该道谢的是我们才对。”那小姑娘恭敬道,“上回多谢仙人从魔修那里,救下我们的王。”
听起来,狐仙把所有事都告诉她们了。经过那一次魔修引发的狐族内乱,她变得更为重视所有青丘狐妖对仙修与魔修的认知。
穆清嘉能感觉到,大多数狐妖对他们的谢意都是真诚的,其余则散发着恐惧的情绪。
就像那只紧贴着墙边的小狐狸,缩成一只狐狸球,简直恨不得缩回墙里。
穆清嘉越是走近,她缩得便越紧。
他模了摸脸,自我怀疑一阵,然后忽然看向身后。
果然,霍唯正紧紧跟在他身边,那表情在穆清嘉眼里是不明所以,在其他生物眼中则是杀气腾腾。
穆清嘉又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小团子,了悟。
“他欺负你了?”
狐团子忙不迭摇头:“是、是他把我们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谢、谢谢仙人!小狐感感感激不尽!”
“那你抖什么?”穆清嘉不解。
“可是他、他好可怕。”狐团子快哭了,“那会儿,我们姐妹当时还以为,他要把我们烧成一笼子烤全狐。”
霍唯微微睁大眼睛,有点无辜,可看在狐妖们眼中,便是在凶她瞪她。
狐团子终于嘤地一声,彻底泪奔。
穆清嘉捂住嘴,但还是泄露出“噗嗤”的一声笑,他索性便不忍了,抵在师弟肩头轻笑起来。
“阿唯被姑娘嫌弃了。”他道,“以后还要多笑才是。”
霍唯少见地没有因他的取笑而恼火,垂眸开他一阵,然后缓慢地绽开一个微笑。
穆清嘉呆了。
他茫然地想着,若阿唯是妃子,他总免不了做那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引美人一笑的昏君。
“走了。”霍唯蜻蜓点水地亲在他额角,牵起他的手。
两人浑然不觉,刚才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狐团子见他们互动,呆得忘了哭泣。她面颊上泛起了诡异的红晕,正从狐尾的缝隙偷看他们。
青丘狐妖向来耽于美色,又生□□八卦,两个俊美仙人的佳话很快便在山中流传,甚至还画了一卷卷的春|宫图,流向四方妖族。
这是后话。
————
无论穆清嘉多么忐忑不安,他们最终还是来到了承载狐仙的冰棺之前。
现在他已经确定,半年前他在冰棺中感受到的奇异联系,就是来自他的元神,只不过被什么东西隔断了,所以吸引力才没有那么强烈。
这座冰棺,或许就是薛紫衣口中的另一个封闭的世界碎片。
一道丽影从冰棺中飘出,缓缓凝实,现出空白的脸。
“嘉儿。”她慈祥道。
穆清嘉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浑身微震,敛眸行了一个跪拜父母的大礼。
他有些难以面对之后可能发生的冲突,心情愈发沉重。
“我都想起来……”
话还未完,他便怔然看向旁边。
只见霍唯跪在他身旁,同他一样规矩认真地行了父母大礼,然后郑重其事道:“见过狐仙。”
脸上还擒着一抹彬彬有礼的微笑。
任是哪一个见了,恐怕都会把他当做来见岳母的乖巧贤婿,还是年轻有为那一种的。
穆清嘉双眸圆睁,都快认不出师弟了。
狐仙似乎也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别来无恙,霍唯。”
穆清嘉在两人之间来回观察,紧张得双拳握紧,心里琢磨着狐仙这句话隐藏的含义。
霍唯看起来倒是镇定自若,然而也仅仅是“看起来”,紧抿的薄唇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只不过,师兄弟紧张的原因并不相同。
“我想起来了。”穆清嘉轻咳一声,再次开口,“有关那个预言,以及我留在这里的东西。所以我来……取回我的元神。”
“进来罢。”狐仙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依旧温和。
穆清嘉再次看向冰棺。
用他的眼睛看,冰棺与洞壁的万千悬棺相似,落满灰尘。然而用灵眸看,冰棺却是透明的冰蓝色,其中躺着的人影清晰可见。
穆清嘉带着某种猜测,掀开了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