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千顷,一舟两人,泛于浮生之上。
远方有琴声踏日色而来,渺远悠扬的曲调为暖阳淬上清寒之色。淙淙似高深流水,簌簌似游鸟倦飞,叮叮似白瓷碎冰。嘈嘈切切,大小珠散落玉盘。忽远忽近,绵绵如思,如牵如断,娉娉袅袅。
天光深处,有微风携着碧衣厮磨于湖心小亭之上。小舟泛近,琴声渐息,似南柯一梦,持稍纵即逝,原缥缈恍惚。
“好曲。”楚长亭望着乘风而去的碧色背影,目色迷离。
“可惜未见琴师风姿。”易轮奂也望着碧衣清逸离去的背影,声音带着一丝惋惜。
“叶落花去,又是春光暮。”
“这一首清平乐,真让人如身临梦中一般。”楚长亭莞尔一笑,收回惋惜的目光,坦然地望着易轮奂,绛唇似珊瑚般苒苒。
“冉冉流年嗟暗度。这心事、还无据。”易轮奂轻轻拂去楚长亭额角滑落的发丝,眸光澄澈似千顷长愿,“锦儿怎地忘了后半句。”
楚长亭愣了愣,眸光黯了黯,横亘于他和她之间数年的蹉跎光阴,已是掌中沙,无论如何都握不住了。
“如今,锦儿的心事,有据否?”易轮奂握住楚长亭雪白纤嫩的手,狭长的凤目中染着点点热切。
“寒窗露冷风清。旅魂幽梦频惊。”楚长亭偏过脸不看易轮奂,望着远方飘渺迷蒙的山光云色,声音清透空灵,似雾气时林中哀泣的鸟,“人是苦别离,兜兜转转,颠沛流离。栏杆拍尽,终还是难舍故乡,疲倦他乡。频频梦醒,半生惊泪。”
“如此我的心事,终究是流水长风,不值一提罢了。”楚长亭莞尔一笑,笑中带着阑珊落寞。
“锦儿自幼深居闺阁,还曾大病一场,如此何来他乡故乡之说,又何来颠沛流离之语呢?”易轮奂望着楚长亭,眸光渐渐变得冰冷深邃。
楚长亭也不惧,她敛起哀寞,浅浅一笑,声音竟真带着几分平日里苏锦撒娇时的勾魂娇俏,眼波勾魂摄魄地向易轮奂一斜,笑道:“妾身胡言乱语,怎地陛下就当真了。”
“况且妾身一病五年,做过不少浮生大梦,梦里妾身什么都见过。”楚长亭咯咯地笑着去牵易轮奂的手,然后又欢喜地用眼指了指方才琴师抚琴的湖心亭,道,“陛下走吧,咱们去湖心亭中坐坐。”
楚长亭笑容明净一如当年,让易轮奂心底重重一痛。他眯了眯眼,收敛起眸底复杂的情感,随着楚长亭欢快地步子上了湖心亭。见匾额上用行楷赫然写着“长愿亭”三字,易轮奂便道:“据说长愿湖心有长愿亭,乃许愿最灵之处。锦儿不妨许个愿吧。”
许愿?我如今还有什么愿可以许的?楚长亭眼底泛起一丝自嘲,但仍是摆出少女满怀憧憬的姿态,道:“自然好啊!那陛下与我一同许愿吧!”
“好。”易轮奂唇珠似绛,轻轻张口便似含朱丹,俊朗无双,绝代风华。
“妾身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楚长亭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声音虔诚而恳切,却有苦涩的泪在心底汩汩流着。
“那朕愿,一生一世一双人。”易轮奂也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声音虔诚而恳切,脑海中全是昔年并肩而坐的背影。
此时他们还不知,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他们永远的劫难,也是他们永远的谶语。
“好奇怪啊。”楚长亭许完愿,俏皮地笑起点点梨涡,“妾身总觉得陛下与妾身的愿望该换一换才是呢!”
“为何?”易轮奂带着几分探究与好奇地望着楚长亭,他先前只以为楚长亭顽皮天真,却从未知道她何时习得演得一手好戏,将千千结深藏在心里不露一丝马脚,甚至可与自己相比。
两个甚会演戏的人在一起逢场作戏,真真假假皆如杯中蛇影,叫人似云中漫步,满脚虚浮。
“皇帝是天子,自然心系万民福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语,表面说个人心中所愿的团圆,实际牵系的是千家万户的幸福和满。”楚长亭眯眼笑,声音软糯冰甜,“而那一生一世一双人,倒全然像是男女情爱之语了。”
说罢,楚长亭便凝神细瞧着易轮奂的面容,想在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神色。易轮奂深知楚长亭是在似有若无的试探自己,可他也是主动放出讯号让楚长亭怀疑,此刻两人互相暗中较量着,想窥得对方心中的秘密。
“你从何处习得?为何如此觉得?”易轮奂声音冰冷,望着楚长亭的眸子中暗流涌动。被易轮奂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楚长亭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弭,她眸光闪烁,一时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失语。她表面镇定,实则已失了方寸,她不知易轮奂到底有没有忘记自己,也不知易轮奂是否真的当眼前的自己就是苏锦,也更不知道易轮奂到底对自己有无情谊。暗流汹涌间,思绪渐渐混乱,她只得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回答易轮奂的话。
“这难道不是幼时私塾师父教的吗?怎地皇上只许自己满腹经纶博通古今,不许妾身这等平民百姓读书识字了吗?”楚长亭噘噘嘴,似是在撒娇。
易轮奂捏了捏楚长亭的小手,看不清喜怒,道:“自然不是。只是朕觉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是天下百姓的愿望,也是万民福祉。不论是花好月圆人长久,还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需要太平天下,无战火纷扰,无贪官暴|政,不是吗?”
“如此,倒是妾身浅薄了。”楚长亭嫣然一笑,杏花般的秀眼中绽放绚烂烟花朵朵,眸底疏影横斜,道尽人间绝色。
就在二人细细谈论之时,一旁一个平民装束的小太监匆匆跑来,附在梅容身边说了两句话。梅容并不知晓此时苏锦与楚长亭已经互换了身份,她闻言心中一寒,知道时态紧急,立刻纵身一跃飞入亭内,对着楚易二人微微颔首,冷声道:“苏府出事了。”
“何人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闹事?”楚长亭心中蔓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离儿姑娘被毒死了。”梅容深吸一口气,等待着天子的暴怒。
“什么?!怎么会!”楚长亭闻言比易轮奂还要激动,知道这大约是有人想要害死自己,反倒让可怜的苏锦成了替死鬼,她脊骨一寸寸泛上透骨冷意,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易轮奂的面容依旧冷如冰霜,狭长的凤目中风起云涌,他看着低着头的梅容,沉默良久才将心中思绪捋顺,握住楚长亭的手更加紧而用力。
“初夏亦未至,朕倒要瞧瞧是谁要先入寒冬。”
当二人赶回苏府时,入目便是正厅大堂里跪着的梅妆,一旁被白布盖住的小小尸体,面容铁青的梅颜,泪流满面的韩窈姒,和竭力隐忍着悲伤以致脖上青筋暴起的苏鹤与苏邈。
死的是自己视若珍宝的妹妹,却不能表现出应有的悲伤,怕这苏鹤和苏邈内心之煎熬,堪比自己当初火光之中见他手刃寻儿了吧。楚长亭扫过苏鹤与苏邈悲伤的面容,似火光熄灭后孱弱的青烟,在风雨中飘摇摇曳苟延残喘。
不能痛哭,一定难受极了吧。甚至于无论过多少年,午夜梦回时此情此景仍盘桓不去,在大汗淋漓的惊醒后无数次的谴责自己,谴责自己为何没有以哀恸送胞妹最后一程。
目光触及跪着的梅妆时,楚长亭心中一空,她身子有些支撑不住地颤了颤,幸而易轮奂在一旁扶住了她,低声安慰道:“朕在,莫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易轮奂冷冷地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面容威严,声音带着些许的怒气。
梅颜行礼上前,深吸一口气后讲出了事情经过,声音带着些不忍。
楚长亭的心仿若被巨力重重撕裂开,皮肉绽开时发出瘆人的嘶吼,血管崩裂,血沫横飞。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花瓣般的粉唇不住地颤抖,巨大失望的来袭让她膝盖一阵发软。
往日记忆无法控制的在她脑海里肆意冲撞,各种回忆叠加在一起嘈杂而喧嚣,她在其中努力地辨认着,在失望的黑洞里苦苦支撑着。入木三分的毒针恍若昨日,但脑海中更清晰的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舍命相救,惜身相伴——马车外以一敌十身负重伤的梅红背影,漫天火光里坚定而温暖的面容,溺水时紧紧拉住自己腰身的双手,以及静斋里飞身而入用衣服遮住自己面容的那个,活生生有情意的梅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离儿妹妹她,她不是与你情谊深厚吗?”缓了许久,楚长亭才颤抖着问出这句话。
梅妆冷哼一声,看也不看楚长亭一眼,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苏四小姐这话怎么倒显得你与离儿情意深厚似的?昔日那说着要烫烂她的嘴的你去哪儿了?怎么人一死,你就开始悲悯了?”
易轮奂闻言皱了皱眉,眼底神情似深井般难测,他握住楚长亭的手松了松,光影闪烁里,似有某种心疼的情绪在他冰寒的面容上一闪而过。
“大胆!竟敢如此对四小姐!你犯了错还这般嘴硬!无法无天!”苏邈早已忍耐不住,就等着机会上前踢梅容一脚。他双眼通红,满身戾气,上前狠狠一脚踹在梅妆单薄的肩膀上,梅妆原本可以避开这一脚或是用内力来抗,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一声不吭地生生挨了这满带着愤怒与哀痛的一脚。肩胛处狠狠一痛,她被狠狠踹倒在地上,一口鲜血如烟花般喷吐而出。
梅容远远看着,胸口莫名其妙有些闷。
“二弟!陛下面前,不得放肆!”苏鹤急忙上前拉回苏邈,暗中狠狠瞪了一眼仰面躺在地上的梅妆,“是非皆要由皇上定夺!不可胡闹!”
苏邈眼睛红的吓人,他咬着牙,声音阴恻似鬼魅:“莫离她虽是咱们的远方表妹,可平心而论咱们是否将她作亲妹妹一般看待!如今竟让这个杂种莫名其妙杀了去!当真不把苏府放在眼里,更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胆大包天!荒唐可笑!”
说到底苏锦是替自己而死,见这二人如此压抑情绪,楚长亭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声音和缓而坚定:“二哥太难过了,大哥你去带他下去休息一会儿吧,这儿还有我和皇上呢,放心吧,一定会给离儿一个公道的。”
苏鹤闻言身形一顿,他本以为楚长亭恨苏锦入骨,此刻定会想着法子落井下石,却没想到她看出了自己和苏邈的难言之痛,还体贴地让自己和苏邈下去休息。他先是有些惊讶,但随即就十分感激,他拉着苏邈的胳膊,竭力忍着泪水道:“今日苏邈却是有些失态了,我先带他下去休息休息,望皇上不要怪罪。辛苦四妹了。”
“无妨,下去吧。”易轮奂挥了挥袖子,声音淡淡。
苏鹤与苏邈还未走,躺在地上的梅妆突然开始大笑,声音尖锐而带着几分癫狂,全然失了梅家人的样子,让梅容梅颜以及易轮奂深深皱起了眉,易轮奂看向她的眼神中欲显暴怒之态。
“哈哈哈哈哈!好一出兄妹情深!哈哈哈哈!苏四小姐今日是抽了哪门子风,变得如此知书达理,温婉恬静?全然没有往日欺负莫离那种盛气凌人的傲然样子呢!你能给你恨之入骨的离儿一个公道?你怕不是要笑死我这个杀人凶手了?”
梅容望着自己的妹妹在那里胡言胡语,便知她此刻一心求死,胸腔慢慢被什么东西堵塞,梅容鼻尖酸楚,有些呼吸不畅。
易轮奂也看出此刻梅容一心求死,他冷笑一声,声音凛冽冰冷:“你这贱妇,怕不是失心疯了?朕面前都敢如此胆大妄为,真是藐视君上!先给朕关到柴房里去,食水皆不允,三日后,当众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