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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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肃准备去探病的那天,春天正好来了。

天地脱去霜雪素衣,重换上翠绿桃红,连带整个医院看起来都有了鲜活的生机,没记忆里那么冷冰冰的模样,花海这才算绽放开自己真正的颜色。他在医院外头的店里掂量挑选了会儿,在鲜花跟水果篮之间犹豫不下,毕竟两者华而不实的平分秋色,最终还是选了较为有用些的水果篮。

卖水果的老板很热心,头发都已经白了,普通话夹杂点方言说得倒很顺溜,包装时跟应肃闲谈,又折腾了不少花样在装扮上,应肃掏钱时简直疑心里头有三分之二是买的服务费而不是物品本身。

应肃提了个跟自己形象完全不符的水果篮往病房里走,刚到门口就听见了男孩子大胆而勇敢的热情告白:“老师!我不会放弃的。”

声音由远到近,来人险些撞进应肃怀里,他略一打量,那人约莫二十来岁,脸上满是稚气,带着副黑框眼镜,有种斯斯文文的书卷气。对方刚表白完,心潮澎湃,没诚想险些撞着人,脸红了两块,忙不择地道歉,于是应肃给他让路,便由着那人狂奔在自己幻想的情路上。

想来也知道是应睿的学生。

护士见着急忙大喊:“别在走廊上跑步!”

这事与应肃无关,他提着水果篮走进了病房,一大束玫瑰花铺展开来,像是要把整个桌子都占据完,他手起手落,花就进了狭窄的垃圾桶,桶身太狭窄,于是努力冒出头来,试图散发芬芳,被应肃一脚踢到了角落里,毫不在意自己刚刚踢碎一颗年轻而稚嫩的真心。

水果篮被放在了桌子上。

应睿的桃花运向来不差,本来还只有女孩子,后来国家通过同性法案之后,男孩子也就多了起来。大抵人都是有那么点恋父情节的,没能真正看见应睿实际上是个怎样的人,只远远望着,觉得他成熟典雅、温柔可亲,因此就少年情怀怦然心动,丝毫不顾及相差的岁数。

多少爱恨情仇,本来也就是如此简单。

只不过这样的肆意妄为,是青春年少才能拥有的特权。

“花不错。”

关于父子之间的关系,他们俩都十分默契,心照不宣地未曾提起手术时应肃的缺席,应睿只是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浪费了。”他倒是真心实意,又怕爱子误会,于是道,“理应送给更合适的人。”

应肃正低头削苹果,闻言冷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崔麒就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擦了擦冷汗道:“嚯,可吓了我一跳,这场景要被外人撞见,那小子怕是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崔伯伯。”应肃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崔麒见他先是高兴,然后才是故作生气,只当他们父子俩总算是合好了,就开口玩笑道:“你小子也来太晚了些,宁愿赏花都也不问问你爸身体怎样?”

“好手好脚,还有人闲心对他告白,没谁哭丧着脸看他命不久矣,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又何必多问。”应肃淡淡道,“怎么,难道是有一份病危通知单等着我签吗?”他说完就沉默了下来,那点怨气在心里翻腾着,逼出恶言,与心里怎么想无关,只为一时解气。

太不应该,是十五六岁的应肃会说的,却不是接近三十的应肃该说的。

应睿当然不会动心,他所有的柔情跟爱意都随着妻子一同葬入黄土,只剩下理智而温情的空壳,若非如此,失去爱妻之时,向来理性的他本该好好安抚爱子的恐惧跟不安,偏生他自己都无法将自己从悲痛之中拯救出来。

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呸呸呸!”崔麒拍了下他的脑袋,怒斥道,“臭小子说什么胡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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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倒也听出来应肃心里大抵是怨气没散,和好这种事不急于一时,就只好轻轻叹了口气,话头在嘴边翻来覆去数次,仍是没能说出口,这是崔麒最不擅长解决的情况,连应睿花上数十年都没能叫应肃回心转意,更别提是他了,只好又闭嘴。

他连自己那个臭小子都解决不了。

崔麒很忙,没能留几分钟就要走了,应肃象征性送他到电梯处,个性傲娇的长辈犹豫了片刻,仍是道:“人生就是这样的,怎么样,你都不该说那些话。”

“我知道。”应肃极平常地说道,“所以我才这样。”

喜怒哀乐,谁能自控得了。

崔麒叹了口气,又问道:“远山最近怎么样?”

“能吃能睡,能跑能跳,除了铁了心想要用《极端》给你一记重拳,没有其他问题。”应肃笑了笑,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总算带出了点温和。

崔麒也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只道:“那就看看这小子有多大的本事了。”

等崔麒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了父子俩了,应肃重新坐下来削那个苹果,他原先还有些不忿,可仔细想了,却又觉得悲哀,于是开口道:“你要是真有喜欢的人了,也不必担忧我的想法,又不是小孩子了。”

应睿闻言一愣,失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想这些做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又把头低下去,轻轻叹道,“这么多年了,我心里只记挂她一个人,从来就没变过。”

其实应肃有很多句能刺穿人心的话,叫人听了痛不欲生,他将这些话酝酿了数年,仿佛酿成杯绝佳的鸩酒,此刻却不知怎么,竟不忍心出口。不想说便不说,应肃向来不是难为自己的人,他将苹果一分为二,自己捏着一半吃了,干脆换了个话题:“我还以为你会跟徐缭说些别的话。”

“说什么,问你对我印象如何?问我们父子是否能和好?问他是否能够帮我一把?”应睿笑了笑道,“这不是他的责任,更不该他来烦恼,我只是好奇你会喜欢一个怎样的人物,我看过他许多访谈,却不知道人是怎样的——”

“看过许多访谈,医生不拦你吗?”应肃挑眉道。

应睿顿了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当是你那通电话叫我知道的吗?”他手术刚过没多几天,笑起来扯到伤口,一下子有点疼,脸就皱了皱,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缓缓道,“他带着那块手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是你母亲最喜欢的牌子,你即便生我的气也不会乱丢,给了他,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应肃沉默了会儿道,又像是有些别扭地解释,“他那时候情况不太好,我并没有想那么远,只是觉得他适合。”

“是吗?”应睿深吸了口气,靠在床头,略显疲倦道,“那你们很有缘分了,两个人能走到一块儿去,到底是不容易的。有时候适合已经足够了,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方方面面都能匹配的人。”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应肃吃苹果的声音,垃圾桶已经被花被塞满了,他想了想,找了张纸巾铺好,把果核放上去,又准备去洗个手,然后就听见应睿跟他说道:“有时候倒也不一定都要做对的事,多做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会让世界毁灭的。”

“我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有一天会从你嘴里听见。”应肃下意识讽刺了一句,又转过身去看他,对方已经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休息了,脸上微微带了些笑意,于是他便闭上了嘴,去洗干净了手。

应睿跟崔麒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父亲,到底为人师表,对孩子的教育有极独特的心得,他并不在乎孩子的“忤逆”,也不介意应肃的“没大没小”,他甚至会对孩子低头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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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接受那些堪称稚气的想法,只要那是对的。

这样一个人,竟叫他多做做自己喜欢的事。

真是荒唐。

应肃没有打扰对方休息,很快就离开了医院。

…………

别院里的戏拍得并不顺利,姿态看起来潇洒,实则衣物跟假发累赘导致拍摄相当艰难,鼓风机差点把两个主演都给吹到天上去。

而且环境拘束,机位也遭到阻碍,最后还是拆了一面墙,崔远山督促众人拆房时,颇有种扬眉吐气之感,然而众人观来只觉恶霸味十足。拍摄的便利并不影响两位主演瑟瑟发抖,云气极浓,在这山野之间住久了能不能得道成仙暂且两说,半夜风湿是肯定躲不掉了。

这场对谈被切割成好几个部分来拍摄,剧情并不复杂,全程几乎靠台词跟表演来支持,是比较艰涩的文戏,对演员的功底要求相当高。要让整场辩论看上去仙气飘飘又不失激烈的气氛,头号麻烦就是徐缭的头发,鼓风机不吹就没有气势,一吹头发就立刻飞了起来。

化妆师不知道为调整发型做了多少更改,可因为造型关系,徐缭还是经常被糊脸,而蒙阳更不必提,头发还能用饰物别住,他一不小心就吃进满嘴拂尘。

徐缭跟蒙阳不知道自己在ng后跟剧组人员道了多少歉,山上的风又到底有多大,只知道拍摄完毕之后两个人都快筋疲力尽了,好在崔远山终于松了口,任他们两个半仙下凡去了。

剧组总算能离开这座别院,刚来时以为是天宫,离开时仿佛逃避炼狱,徐缭戏服还没脱,靠在后座上休息,车窗摇下来大半,他眯着眼看见山路上有老农挑着担子走得正起劲,昨日刚下过雨,歇了几个小时,又一口气下到了今天早上才停,石板被冲得又清又亮,水流没入土里,混成滩滩软泥。

车队慢慢停了,前头有人跳下车,好像是崔远山下去跟那老农说了些什么,对方很快就放下担子,边上居然还别了个小板凳,老人家解下来,就有了个坐的位置,再掀开两个箩筐的盖,抽出塑料袋跟秤来给崔远山称斤。

崔远山蹲在那里跟他闲聊,两个人大概是在杀价,距离太远,听不大清楚,过了好一会儿,那老农把才称完,一袋一袋分个清楚,箩筐是要自己带回家去的,因此拖慢了点速度。

徐缭没能看完,崔远山让剧组先自己下山去了。

快中午的时候,他们才吃到崔远山买的东西,原来是一袋子荸荠,徐缭拿到手的时候已经处理干净了,只剩下白白的肉,咬在嘴里又脆又甜,他在化妆间里等着造型师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吃了一大半,直到看见应肃进来。

“吃吗?”徐缭不太好意思地举了举碗,里头只剩下几颗荸荠了。

应肃拈了一颗放在嘴里,忍不住笑了笑,温声道:“味道不错。”

“是吧。”徐缭沾沾自喜。

崔远山紧随应肃其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拜托,明明是我买的东西,借花献佛也要有个限度吧,有没有人感谢一下我?”他顿了顿,可能是觉得这两个人的确是干得出来无视自己这件事的,于是又道,“算了,我自己先说,不客气。”

他也低头拿了颗荸荠吃了,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跟徐缭说接下来的情况。

车子到了另一处影视基地,下面就要开拍第三个世界的剧本。

文学本就是私密的事情,并不能全讨所有人的喜爱,也不是每个读者都能心生共鸣,就像水族馆的珊瑚与游鱼美丽可爱,却鲜少人会去研究其中生物的品种跟习性,大多人潦草看过一眼便罢,那有许多心思进入这个新世界。

黄朴也是如此,他与挚友和解之后创作的文学并不像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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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那般备受喜爱,可却多了不少引起共鸣的读者,而在此刻,他对一名女子一见钟情,于是有了第三个梦。

剧组里人手不够,造型师忙不过来,徐缭倒是不介意自己再穿这身戏服多一会儿,反正第一个世界已经杀青,而他的戏份又排得较晚。

崔远山也忙,他大概是自己的被抢光了,直接把徐缭的碗捧走,出门去招呼众人办事了。

应肃擦干净了手,过来帮徐缭整理头发,这套假发很重,又一层层发片粘上去,发量多得出奇,他们俩都不敢乱动,生怕掉下几片来自己不知道,全能的经纪人也只敢帮他撩到耳后去。

“那颗荸荠甜不甜?”徐缭坐在椅子上,看应肃站在身后扶着自己的肩膀,椅子不算矮,两人倒映在化妆镜里,一古一今,倒有时空混淆之感。

“很甜。”应肃的声音淡淡的,略有些沙哑。

徐缭就轻轻笑了起来,想了想又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现在?”应肃略有些讶异。

徐缭却不以为意,点了点头,率先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衣服设计虽无禁忌,但也有极明显的风格,他这身华贵就更显得厚重,衣摆不能说是长,可也相当拌脚,好在之前特意训练过,走起路来如行风踏云,身姿缥缈灵动。

还未等应肃追出,对方已经没入了江南春色之中。

黄朴喜欢的这个姑娘,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笑不露齿,说话轻声细语,她的眼里有诗情画意,因此这次的外景拍摄地,也是类似的风格。

早上的雨水刚停,此时空气里还仿佛粘稠着无数水汽,徐缭走到了桥头上,发丝顺着风微微飘荡,郁气像是顿消了,而后转过身来看向了应肃,也许是天气的缘故,也可能是妆容未卸,徐缭的眉眼仿佛被画家细细描绘修改至完美的地步,他站在微风里低眉微笑,既像是徐缭本人,又像是另外一个人。

求仙问道、逍遥天地,纵然是畅快无比的事。

然而人忠于自己的七情六欲,其实也并无什么不对。

一个人拥有珍宝时会做怎样的选择,将它永永远远地藏匿起来,还是将它大大方方展现给世上。徐缭绝非是那些华美昂贵的死物,他既不记载历史,本身也称不上贵重,皮相骨血,每个人应有的他都有,算不上珍惜。

徐缭的价值,在于他的不同。

应肃是他的经纪人,当然明白,无论如何,公开恋情必不可免会一定程度地打击到徐缭的事业,他如今虽已不能称作上升期,但并不算稳定,是最好往上走的时候,对慈善事业的蓝图已经规划好,接下来的作品、奖项、合作对象……

流量在慢慢化为实际利益,有一个男性情人,徐缭的潜在竞争对手巴不得笑掉大牙,圈里不知多少恐同与劣根性的人,还有媒体。没人在乎这段感情是否真挚,榨取热度,博得关注,对网民而言是场热闹,私密的情感被平铺于天下,现实又不是电影,哪来那么多好心祝福。

可应肃脑海里又忍不住想起了那段谈话,他从未想过,劝自己随性些的人会是向来规规矩矩的父亲。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应肃都该将徐缭细心雕琢,仔细打磨,让他完美无缺地展现在镜头下,毫无任何弱点,一路走来两人合作到如今,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徐缭天生就属于舞台。

应肃实在爱他,爱得心都近痛,铁石心肠化作血肉,被现实揉得粉碎。徐缭如今才不过二十来岁,成就已经非凡,不知私底下惹了多少人红眼,性取向如今对社会而言仍是问题,他愿意大大方方告诉众人,愿意承受这一切不该有的苦难苛责。

可应肃又怎么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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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拖过三十再谈此事,也未尝不可,提前走上这条路,无疑会为未来添加许多阻碍。更何况圈内的明星,即便是男女结婚,大多年纪也都在三十开外了,确保事业稳定下来了,这才敢向粉丝开口。

千头万绪,冥思苦想,其实心里早就清楚明白,再翻出来重新整理收拾,不过是被一句话引动了心绪难平。

不一定要做对的事,也可以做做喜欢的事。

“你过来。”徐缭在桥上唤他,声音穿过朦胧的水雾,亦真亦幻,宛如海面上鲛人的歌声,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应肃步上桥走到他身旁,借着宽大的衣物,徐缭大胆伸出手来,纤瘦的五指扣住恋人的手指,掌心相贴,暖意蔓延到骨子里去,两人一块儿站在桥上看水,那人悄悄侧过头来,像是漫不经心,又好似习以为常,静静开了口:“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想这样做。”

“怎样?”应肃问他。

“这样,跟你站在这里,不管我穿着日常服,还是戏服。”徐缭踮了踮脚,声音细细的,压低了,爱意在舌尖燃烧,“我们俩会在同一个镜头里,我爱你,谁都知道,你是我的,谁也不准想,谁也不能惦记,什么官配啊,拉郎啊,只能从咱们身上延伸出去。”

应肃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在雾里看着徐缭,将剧组远远甩在红尘俗世之外,那些喧哗跟吵嚷都与他们没有关系。

“你要是个演员,铁定是很好的演员,可还好你不是。”徐缭极认真地凝视他,“因为这样的话,你只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就是这样。

应肃想。

就是这样,理智化作灰烬,他便不能死心,那些翻涌出来的私欲不断叫嚣,叫他如何思考那些理性的事实都无用,欣喜跟愉快实在掩盖过太多情绪,令人控制不住自己。

“你会觉得我很黏人吗?”徐缭有点忐忑地问他,其实更想问的是岳父到底对我评价怎么样。

毕竟徐缭才刚刚意识到崔远山之后到底是站着一个多可怕的存在,而两位家长既是朋友,想来应肃的父亲也不是什么真正和善的人物。金钱有时候很没有意义,可是有时候却创造了太多意义。它会让人们拮据的选择创造出无数新的分支,谁也不知道对方更欣赏哪条路。

于是思来想去,假使应肃愿意跟自己携手下去,想来前路无论有多少风霜雨雪,都不必恐惧了。

“不会。”

应肃的眼睛里藏着河流,朦朦胧胧的水雾浮生,叫人看不透情绪,无数情潮翻涌,都叫他全然压制了下去。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是如此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光明正大地亲吻徐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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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远山选手,起码获得了一碗吃得没剩多少的荸荠!

比起精神,当然还是物质更重要啦!所以他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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