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六 · 受赃(1 / 1)

裴钧闻言站住,一时以为邓准开悟了,心底有丝喜:“你听出什么了?”

邓准吞了口气,不确信道:“师父曾说为官者明哲保身、不管闲事,方才……可是教他切勿惹是生非?”

听他这一解,裴钧心中那喜顿如火舌浇熄,沉顿一时方道:“……也算你有些长进。”

下刻他倦然抬手捏了捏鼻骨,轻声一叹。

“回府罢。”

二人往青云监东边儿走出条长街,不一会儿便至中城闹市。拾道向南再行三巷,青石街角转过,面前已陡现一方高墙大宅。大宅门外守着对儿戏球石狮,顺了垂带儿石阶往上,有两道及膝高的抱鼓石直竖门侧,中开朱漆广亮大门,门头上挂着个金字儿提就的乌黑大匾——“敕造忠义侯府”。

另有金墨仔细刻下:“肃宁七年御笔提赐报国忠将”,且盖一红泥印章。

邓准本埋头跟着师父走,未料此时脑门儿忽地撞上堵人墙,惊起抬头,才见是裴钧伫立在前,站定了,正抬头望着那匾。

邓准懵然看了看匾,又看看裴钧:“师父?”

却见裴钧依旧望着大匾上的“忠义”二字,半晌,才平平低语:“漆还挺新。”

邓准道:“漆是宫里上月来补,自然新,昨儿您说那灯笼旧,瞧着同新漆不登对,今儿董叔叔也给挂上新灯了,您瞧瞧……”

夜色未起,大门两侧的黄纸灯笼还未点上,可裴钧顺了他手指一时瞥眼望去,却觉它们似乎已渐渐亮起来,更亮成一片耀目的火把。恍惚里,四下人声嘈嘈,他几乎再度亲眼看见一列列铁甲禁军从那灯笼匾下持刀带剑呼喝闯入,看见内室惊叫、仆从溃逃、官兵搜刮,混乱冲天中,一个从里冲出的家丁登时被大刀扎死在石狮边儿上——

血很快染红狮子脚下的石球,那被扎死的人偏了脑袋挂于其上,还转头瞪目望向他。

他甚至不知那家丁叫什么名字。

下刻只听砰然一声,高门上的乌漆大匾被应声扯落,镀金雕云的富丽框子正砸在那曾被万千向他求权之人踏过的铁皮门槛儿上,登时磕裂磕碎,叫“忠义”二字蒙灰蒙血翻起木皮,而禁军统事被簇拥着从上头踩出府来,看向他了,就笑起来:

“裴大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这就得罪了。”

接着镣铐铁索向他压来,挣动间一片刀光抵上他脖颈——

裴钧猛闭上双眼。

再睁开,眼前那忠义侯府的大门上依旧是乌黑发亮的金字牌匾好好挂着,其下还未被万人踩踏的门槛尚无铁覆,依旧是段不起眼的木头。门外石狮无血,戏球正得意,初冬轻风静静刮过,就连府门上挂起的簇新纸灯也悠悠飘荡。

十年河西,十年河东。

“大人回了!”一声欢叫传来,裴钧低头平看,只见是个年岁十六七的小厮从宅里迎出来喜气叫他,“夜饭备上了,大人,歇会儿就能用。今儿有红烧鲈鱼,董叔叔亲自做的呢!”

——董叔也还在。

“请了厨子不知道用,尽自个儿瞎折腾。”裴钧抬起手背蹭过鼻尖儿,冲邓准扬了扬下巴笑,“你进去,先吃饭,吃了饭给我滚去书房跪着。”

邓准早知此劫逃不过,便耷拉脑袋一点头,哀声应了就进宅去。

而裴钧看那小厮还在旁殷切等着他入府,竟也觉容貌眼熟:“你,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儿?”

小厮被他这一问吓着了,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何事,便无措喏喏道:“小……小的叫六斤。”

说完他正脊背打颤等着受罚,却见自家大人展颜笑了,直笑得英眉下叶目挽起:“六斤?大老爷们儿生出来才六斤,你娘也不嫌这名儿不吉利。”接着也未说什么他意料中降罪掌嘴的话,只单把手里一雪白的大裘递出来吩咐:“那六斤,来把这袍子小心抱给你董叔叔,一片儿毛都不准落了。”

六斤一愣,赶忙尖着指头欢喜抱了那白花花的大裘,自觉是抱住了传国玉玺般紧要,拔腿推门就往府中跑去:“董叔叔!董叔叔!大人回啦!”

立时那朱漆大门应声更开,一张刻绘麒麟斗虎的高大照壁出现眼前。裴钧垂眼低头绕壁而过,路至中庭,两侧廊下林立的武器刀刃上一一映过他径行的身影,换他墨绿宝蓝的隐约颜色无声顺往正厅站定,便有婢女端茶迎上。

他解下乌纱帽,另手接茶刚喝下第一口,却听一年迈老声已从外头赶来:“大人,方才宫里来了人呢,见您不在,又往司部寻去了!”

一回头,竟见是年过半百的董叔抱了那晋王爷的凫靥裘追进门槛儿来,叠声儿问裴钧:“这这这——这又是什么?”他翻开那裘袍的肩颈,指着那一团乌黑的墨团:“多金贵的衣裳,怎弄得这样儿!”

“衣裳是晋王爷的,给我不小心打脏了,得好生修补修补送回赔礼。”裴钧只是细细端详着董叔神貌,把喝过的茶盏放回婢女的托盘儿里,无所谓般笑了笑,“明日一早您替我送去梅少爷楼里,他许知道怎么修。您只叫他往好了拾掇,账面儿随他写,径直报来我这儿就成。”

“……哎,您怎么又惹着晋王爷了!”董叔唉声叹气应了,神色亦担忧:“大人,那宫里说皇上要见您,您还是赶紧——”

“我才从宫里出来,能有什么事儿。”裴钧不疾不徐避过话头,眉眼弯弯看着董叔,“听说您老今儿烧了鲈鱼?那先摆上吃饭罢。”

董叔一应,裴钧便自回了北房换衫,曳行间,面上玩乐笑意渐渐收整,一路在内院走去,见府中一山一石一树皆似从前世记忆中刻出般鲜活,入了屋内,连玉瓶瓷盏都全是旧物,叫他不免晃觉那前世狰狞的下场就像场极度荒唐的长夜迷梦,如今醒了,过了,竟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可那般惨烈又屈辱的,叫他身首异处、血溅闹市的,又岂能未存呢?

他换好常衫立在床边儿,抬手从靠墙的红木书架上抽出部半指厚的布封册子,静静打开,册子上头绣字《戏说文史》,叫他熟门熟路翻至中间,竟显出张小字密布的薄纸。

纸上赫然画着当下朝中的势力网群,孰归蔡、孰归晋、孰归皇帝门门清醒,更写了何职何官是何人,自然与十年之后大大不同——有死的未死,罢免的尚在,返朝的还闲着,甚多涂抹添改者——如划去吏部赵钿与刑部几个主事,是如今罢免的官员,六部、五寺的一些名下花了黑线,便表明是与裴钧熟识的人等。

往上的三公中,太师一框涂白贴纸,复写上“蔡延”二字,证实这正是蔡延初掌内阁的第一年,而再向上的“晋王姜越”二字下,也连了一条曲线接在京兆司、五成兵马和御史台,足见晋王势力根深此三处。

折过少帝暂且不看,他抬指下数往右,寻见礼部一支中,他裴钧的名字下头,正有一朱笔红圈勾在那礼部侍郎冯己如名后,圈上压了行清清楚楚的字:

“纹银一千两,陶氏换卷。”

这是元光八年的小裴钧初得数项实权时悉心所记,不仅对朝中走马上任与摔跤落马之官写得清楚,就连他手下的冯侍郎收受贿赂替人舞弊换卷之事也一一勾出,可谓兢兢业业、事无巨细。

越看,裴钧几乎越可再看见前世一张曾在大内天牢中扔在他面前的昏黑罪状,当中正有一句:

“……贼犯受礼部侍郎冯己如检,曾受贿为罪臣陶尹治、杜玉明等换卷舞弊,纳银数万两……”

古人云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前世朝中但见他裴钧高楼一塌,便连那些曾被他踩在脚下的跳梁小丑都可将自行的罪名全全加诸他头上,如此栽赃了、陷害了、销案了,这些人就终于再无后顾之忧了,甚至不必提防被报复——

报复什么呢?死人还怎样开口说话?而就算他说话,那更是绝没人听的。

正思及此处,门外忽而传来邓准的声音:“师……师父,董叔叔说菜快凉了,叫我来催您快些。”

裴钧思绪由此一顿,敛目平息,片刻后扬声回了句:“就来,你先去吧。”

说罢他将手中薄纸放回书中,却在将书放回书架时微微一顿——仿似是前世在朝中十年履冰带出的惯然,叫他忽而又将那纸张拿出,垂眸一一细看而过,下一刻,他转手将薄纸扔进铜炉,眼见那暗火将上面的小字儿一一吞没了,这才掸掸袖子将《戏说文史》放在了书架里。

可他推开`房门一抬头,却见邓准还等在廊上,一时与他两相对眼。

裴钧微微细目,反手慢慢带上房门,正要说话,竟见一个家丁小跑过来:“大人大人,后门儿有人抬了个大箱子,说是要送您呢!这——这可怎生好?”

翻年二月便是新科春闱,没多少日子了,如今往裴钧这礼部尚书府里送箱子送书画的,其心便直如司马昭。

裴钧一皱眉头正要摆手叫人回绝,可换念一想,却又转用抬起的手慢慢抹了把脸,徐徐渐渐地笑起来:“那箱子是谁送的?”

家丁低声道:“兵部蒋侍郎,怕……怕有八百两……往上……”

裴钧扭头问邓准:“蒋家明年有人参科?”

邓准瓮声回了句:“师父,方才在青云监说您是茅坑那人,就……就是蒋老二。昨儿还在监里听他说,他爹寻了冯侍郎通融,只是冯侍郎好似没回话……”

——没回话。裴钧听到这儿便笑了一声,想来世上岂有见财不要之人?冯己如定是怕多收多错,到时候没有足够好卷可换,反而叫行贿之人落空,于是便畏畏缩缩地只敢收受一桩,如此无论如何也总能寻得一卷,叫行贿之人得个进士,当是稳妥。

可这多少年来稳稳妥妥地进了冯己如口袋的银子,裴钧上辈子可是连影子都没瞧见过,最后还替他背了那莫须有的贪墨罪,冤得血都能吐好几口,这辈子既是这银子送到跟前儿了,他倒还真不如自个儿拿来玩一玩。

——不就是舞个弊,瞧冯己如那点儿出息。

裴钧想到这里,便温声指使那家丁道:“去,把那箱子给我抬进来。”

然后偏头将目光落在邓准身上,片刻后,微微一笑:“咱们,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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