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凝浑身是伤,艰难回头,看到地上躺着一名僧侣。
这僧侣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了一身破棉袄,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体格消瘦,容貌倒是有几分清秀。他原本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被谢凝这么一撞,背篓撞出老远,零零散散的东西散落一地。
老瓢很快带着人追了过来,谢凝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捡起路边一块石头,照着自己的头上撞去。僧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道:“施主这是做什么,莫要自残呀。”谢凝用力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眼看老瓢带着人越追越近了,谢凝哭道:“求你放开我,让我去死吧!”僧人看了看谢凝的脸,忽然咝了一声,瞪大了眼睛。
“呀!施主——”
可能是他表情实在太过惊讶,谢凝不由停顿,听他想要说什么。
僧侣接着道:“小僧观施主慧根深种,悟『性』极高,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不如投靠我佛,争取早日上岸吧。”
谢凝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竟是这样的疯言疯语,听得她愈发绝望。
“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这么一会的功夫,老瓢早已带人赶到,三下五除二把谢凝绑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向僧侣。
“你是什么人!”
僧侣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合十,笑呵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僧法名瞿昙,自号幻乐,是一名云游僧人,在这见过诸位施主了。”他微一抬眼,看见老瓢的样子,忽然大惊。“哎呀!施主,你——”
老瓢吓了一跳:“我?!我怎么了!”
幻乐惊喜道:“小僧还从未见过像施主这般灵根具足之人,实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一,快快皈依三宝,修得清净之身吧。”
竟还是刚刚那一套拉人入伙的言辞。
“哈哈哈!”老瓢笑骂道,“满口屁话!”
后面的薛婶听见,连忙跑过来推了老瓢一把,双手合十朝天拜。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佛祖就当没听见,刚刚那话不算的。”
幻乐被他踢倒,在地上滚了半圈又爬起来,还是一脸笑意看着他们。村民们瞧他怪好玩的,纷纷凑过来,有人问道:“小和尚,你多大年纪了?”
幻乐笑道:“小僧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
“你?五十有八?”众人哈哈大笑。“可真能吹牛,看你最多也就十八吧!”
老瓢歪嘴一乐:“小和尚胡言『乱』语,莫不是念佛念得脑子不灵了。”
薛婶又觉得他犯了忌讳:“哎呀!你可别说了!”随后又朝天一拜,口中念叨。“佛祖恕罪,佛祖恕罪,刚刚那句也不算的。”
“老瓢!你看这里!”一个村民把幻乐的竹篓翻开。“这小和尚带了好多『药』!”
老瓢过去看了看,果然满竹篓都是『药』材,他问幻乐道:“你是郎中吗?”
幻乐笑道:“小僧略懂一些医术。”
老瓢急切道:“小师父,我这有个孩子生了病,一直高烧不退,你可否帮忙诊治?”
幻乐:“待小僧前去一看。”
老瓢往后面递了一个眼神,几个村民把谢凝绑得结结实实,嘴也塞上了。老瓢和薛婶带着幻乐回到山沟中。几个『妇』人照看着四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大概一岁左右,面『色』泛红,嘴唇干裂,看起来病得十分严重。
幻乐瞧了一会,道:“还有救。”
老瓢大喜:“小师父,这是我的儿子冬官!求小师父慈悲为怀,救他『性』命!”
幻乐道:“请将小僧的『药』娄拿来。”
村民们帮忙取了『药』娄,幻乐即刻开始为冬官医治,又是施针,又是按拿,再调以『药』剂,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冬官的烧渐渐退下,气『色』转好。
在他医治过程中,薛婶拉着老瓢到后面悄声说话。
“老瓢,我瞧这小和尚治病救人有一手,冬官病根难除,光这一次肯定瞧不好,而且我们要去青州,山高路远,保不齐有点小灾小难,为何不将他带在身边呢?我看他筐里还有好多『药』材呢!”
老瓢点头,觉得薛婶说得不无道理。
医治告一段落,幻乐蹲在一旁整理草『药』,老瓢走过去道:“小师父,你说你是个云游僧人,目前可有去处?”
幻乐:“施主问这话是何意?”
老瓢:“小师父,你不如跟我们走吧!这世道太『乱』了,我们这人多,在一起对你也有个照应!”
“对对对!”薛婶过来帮腔道,“『乱』世之中,一人独行太危险,你跟我们走就安全多了。而且我们也信佛,小师父平日还可以为我们讲讲法,积累功德!”
幻乐站起身,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去。老瓢就站在他身侧,某一瞬间,似乎看到一丝绀青『色』的光从他眼中闪过。老瓢心中一奇,刚要再看,幻乐又开始傻笑起来。
“同行可以,我们本也顺路。不过小僧有个条件,刚刚……”
老瓢一听这话,立马长叹一声,打断他道:“小师父,我们都是难民,真的拿不出诊金啊。”薛婶也在一旁抹眼泪,哭诉道:“我们老家已被叛军占领,我们流落他乡,实是困难。小师父就当行善积德,帮帮我们吧。”
幻乐摇头道:“出家人不要金钱。小僧说的是,刚刚那位坠山的姑娘,各位何不放过她呢?听她口音,应是天京人,这里离天京还不算远,她或许可以自行回去。”
老瓢和薛婶闻言脸『色』一变,薛婶支支吾吾道:“她、她跟我们是一起的!”
幻乐:“既是一起的,为何要将她绑起来?”
薛婶:“哦,是她的亲戚将人托付给我们,要我们把她带到别处去。她总不听话,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把她绑起来的。”
幻乐又道:“那怎么嘴也堵上了?”
薛婶越说越对不上话,磕磕绊绊,幻乐笑道:“既然她不想与诸位一起,那不如就让她走吧。让小僧代替她与诸位同行可好?”
薛婶:“这……”
老瓢断然拒绝。“不行!她绝不能走!理由你不必多问。”他咬牙道,“我可以答应你,你若跟我们走,等到了目的地,我们发达了,可以给你一大笔钱。你若不想与我们同行,我们也绝不为难!”
薛婶跪在幻乐面前,恳求道:“求小师父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实在没钱给孩子买『药』了。请你帮衬帮衬我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在上,定会为小师父记上大功劳的!”
薛婶音辞悲凉,声泪俱下,幻乐将她扶起来,轻声安慰道:“请施主莫要着急。”他看看周围落魄的村民们,又看看倒在路边的谢凝。最后,幻乐点点头,笑着道:“好吧,小僧就跟你们走一遭吧。”
就这样,幻乐也加入了队伍,一路朝东南方向而去。
他们只有一匹马,用来驮谢凝,其他人全部徒步。队伍里有不少老幼『妇』孺,翻山越岭,行进缓慢。
谢凝被绑了几日,找不到脱身的办法,渐渐麻木。
这一晚,众人熟睡之时,忽然有一人悄悄来找谢凝。
这人是村民张贵。
张贵挤到她身边,小声说:“小郡主,天太冷了,俺来照顾照顾你,你可千万别出声啊……”说完,怕她不听自己的话,掏出一条布,又往她嘴上缠了两圈。他紧靠谢凝,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体里『摸』。谢凝又怕又怒,奋力挣扎,可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张贵身上的臭气钻入鼻腔,谢凝胸口一恶,眼底通红。她心中惊惧,悲愤之至,当真体会到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拼了命想呼救,可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抬起眼,忽见不远处正在打坐的幻乐。他也看到了她,神『色』如常平静。
“小郡主,俺喜欢你……俺真喜欢你,从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张贵闻着谢凝身上的香气,忘乎所以,迫不及待脱了外袍。他外袍里藏着一把防身的柴刀,也丢到一旁。谢凝死死盯着幻乐,示意那把刀的位置,可无论她的目光有多祈求,幻乐始终没有动,谢凝绝望至极。
这时,幻乐双瞳闪过一丝青光。
“……唉?”旁边的山洞里传来细微的一声,一『妇』人茫茫然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她刚想换一侧接着睡,忽然听见什么动静。冥冥之中,好像什么东西引着她一样,朝外走去。她出了山洞,眯缝着眼睛往向前,最后看见林子旁,趴在谢凝身上正在脱衣服的张贵,猛拍一下大腿。
“哎呀——!”
她的叫声把所有人都喊醒了,没一会,大家呜啦啦围了过来。
这『妇』人痛哭流涕,情绪激动,嘶喊道:“张贵你个杀千刀的!你不要脸!当着我的面就敢干这种事!我跟着你吃了一辈子的苦,给你们张家续了三柱香火!你就这么对我,就这么对我——?!”
薛婶连忙过来安慰她:“秀华妹子,你先别嚷。”
秀华捶胸顿足,声嘶力竭。
“薛婶,你看他都干了些什么!我没脸活了!我真是没脸活了哇!”
“你可别叫唤了。”旁边又有一『妇』人开口,语气漠然。“荒郊野岭危险重重,你这一嚷嚷,万一喊来山贼大伙可怎么办?”
“你向来只惦记自己的死活!”秀华瞪着她道,“今日若是你家的干了这事!你还能这么说?!”
那『妇』人许是素来与秀华不合,冷笑道:“我家的?”她拉过一个汉子,“我家的跟你家的能一样?你别自己没本事也拉别人下水。”她悄声贬损,“脾气又差,嗓门又大,活像个被锤烂的破锣,我要是张贵我也受不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被秀华听见,怒道:“马芙!别在那自欺欺人了!你以为自己好到哪去?你家景旺不止一次盯着这女人瞧了,只不过没机会偷腥而已!”
景旺大惊,慌忙道:“哎!我什么时候看了,你、你别血口喷人啊!”
众人围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有看热闹的,有帮腔的,一时混『乱』无比。
眼见场面越吵越凶,老瓢拨开众人站了出来,怒吼一声:“都给我闭嘴!”
老瓢在村中素有威信,一开口,众人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秀华在那默默流眼泪。老瓢一瘸一拐走过去,照着衣裳刚脱了一半的张贵狠狠踢了一脚。
“狗畜生!”
张贵不敢还口,提着裤子站在那,唯唯诺诺道:“是是……俺就是一时糊涂,俺再也不敢了……”
老瓢:“跟我说什么!你去跟秀华说去!”
张贵来到秀华身边,还没说话,秀华的巴掌就抽了过去,边抽边骂:“没羞没臊的东西!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呀!我干脆带着孩子一起死了算了!”
薛婶扶着秀华到一旁安慰,老瓢对众人道:“我们现在在逃难,本就十分困难,绝不许再出现破坏团结的人!你们听好了,这女人谁也不能碰,再让我发现哪个管不住自己的,就带着自家人滚出队伍!行了,都去睡觉吧!”
老瓢遣散众人,又检查了下谢凝的情况,对幻乐道:“小师父,她似乎有些擦伤,你帮她看看吧。”
幻乐:“好。”
只剩下幻乐与谢凝二人,谢凝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趴在地上。
“你若是真的慈悲,就给我个痛快的……”
幻乐轻声道:“施主命不该绝,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幻乐刚刚碰到她的胳膊,谢凝一把推开他。幻乐伸手在她肩头一点,她就不能动了。
“施主莫要激动,让小僧帮你治伤。”
谢凝颤声道:“你、你会武功?”
幻乐:“这只是治病救人时用的手法。”
谢凝:“不对,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呼吸,你的步伐,他们看不出,但我看得出!”
幻乐一愣,笑道:“施主果真心细如发。”
“只因我身边也曾有过武艺高绝之人,你与他们给我的感觉极像。”谢凝压低声音,祈求道:“……你救救我吧,求你救救我行吗?”
“施主要小僧如何救你?”
“你放我走!”
幻乐望向远处黑暗的森林,道:“这里离天京城已经很远了,那村长熟悉山野,开辟路径,才保众人一路无忧。施主久居深闺,对野外全不了解,小僧就算放了施主,施主也决计无法安全回到天京。”
“那你送我回去!”谢凝想到之前老瓢对幻乐开出的金钱条件,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我的身份,我是安王府的郡主,只要你送我回天京,你想要多少钱都行!我还可以让我父亲把你推荐到宫中,面见陛下,为你开山建庙,封你做大法师,让全天下的和尚都听你的!”
“听着可真不错啊。”幻乐低着头,认真为谢凝处理伤口。“但是小僧不能走,小僧若走了,那个娃娃恐怕难以活过这个冬天。”
谢凝急得脸蛋通红。
“那你帮我报官总行吧!”
“施主,小僧若报官,这里这些人就都要死了。”
谢凝愤恨道:“他们行此恶事,难道不该死吗!你不知道,他们要去投青州贼军,我奉劝你不要助纣为虐,否则到时连你一起杀头!”
幻乐默默不言,为谢凝上好伤『药』后,解开了她的『穴』道。
他轻声道:“经此一事,众人应该不会再与施主起冲突了。小僧答应施主,会像今晚一样,保护施主一路平安,请施主放心。”
“保护我?今夜分明是那女子偶然起夜,我才躲过一劫。你这伪善的和尚,明明会武功,见人作恶,却不出手制止,那又何必事后假惺惺地帮我疗伤。”
“施主,小僧或许与寻常人略有不同,但小僧真的不会武功。”
“好,就算你不会武功,刚刚刀子就在地上放着,你连刀也不会用吗?”
幻乐解释道:“小僧供奉『药』师如来,修持济世之法,戒律森严。此生只能救人,不能害人,若犯杀戒,必将灰飞烟灭。不过请施主放心,小僧自有方便法门,可以帮助施主避祸。”
谢凝只当他在给自己找理由开脱。
“像你这种能言善辩,舌灿莲花的‘高僧’,我见得多了。你流落在外太过屈才,我给你指条明路吧,别去东边,人家青州军不信佛,你想赚钱还是得北上才行。”
幻乐苦笑:“请施主莫要数落小僧啦。”
不管谢凝如何冷嘲热讽,幻乐始终一副好脾气,久而久之,谢凝也说不动了。
幻乐站起身,对谢凝道:“施主心思良善,十分难得,此番磨难是上苍考验,请施主千万守住本心,莫要种下邪念。需知那句老话,善恶终有报。”
谢凝闻言,一声冷笑。
“当真是善恶有报?我自问平生从未做过恶事,为何遭此劫难?这些刁民心思歹毒,聚众作恶,又为何不遭报应?”
幻乐合掌而立,消瘦的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笑容,温声道:“小郡主,这世间的因果之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