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瑶虽然心里已经猜测到,可从林玉嘴里听到答案,还是觉得头疼。
若是放到后代,未婚先育根本不是问题,可在这年代,流言蜚语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孩子是谁的?”
林玉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发白,却一个字也没说。
阮瑶没有继续追问,从时间上来看,这孩子应该是在京城那边就有的。
知青点只有一个丁文林是男的,但他的胆子还不如老鼠,肯定不会是他乱来。
应该也不是生产队的男人,林玉除了白天去地里干活,平时都呆在知青点没出去。
阮瑶揉了揉太阳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林玉双眼迷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阮瑶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你不能不知道,这孩子如果你想留下来,就赶紧找那个男人结婚,如果你不想……那就得想办法弄掉。”
林玉不知道想到什么,神色突然变得有些狰狞:“那就弄掉,这样的孽种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
听到这话,阮瑶眉头再次蹙起来。
林玉该不会是被人给欺负了吧?不过这个时候追问显然并不合适。
“今晚你回去好好再想想,想清楚了我们再想想该怎么办。”
倒不是她爱多管闲事,只是大家都是知青,属于一条线上的蚱蜢,若是林玉未婚先育的事情传出去,他们整个知青点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她以后想继续在生产队进行妇联工作也会变得很困难,她好不容易才做出一点成绩来,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更何况她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林玉出事,明年就是那十年,这事情处理不好,林玉到时候肯定活不了。
林玉脸上怔怔的,又不出声了。
阮瑶叹了口气:“你先把眼泪擦一擦,别让人看出来。”
这话林玉倒是听进去了,用手擦掉泪水,只是眼睛红肿一时半会消不了,好在现在是
晚上,只要不注意看,应该没有人会发现。
两人在外头呆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晒谷场。
站在树下的方志行远远看着她们两人,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
今天电影播放的是《红色娘子军》,主要讲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作为奴隶的女主角反抗封建压迫,成长成为娘子军的故事。
电影正好呼应了今天妇联活动的主题:女人当自强。
晒谷场很多女人看得热血沸腾,心中同时涌起了一个念头——
电影中里的女奴隶能够反抗压迫站起来,成为一名为国争光的女战士,阮瑶年纪轻轻被评为先进分子,又当上妇联主任,就连以前唯唯诺诺的林秋菊今天都站到台上去唾骂男人,为什么她们不可以?
难道她们就应该被压迫,被丈夫婆婆殴打辱骂,可凭什么啊?
这一天,有颗反抗的种子悄悄种进了在场女人的心中。
有什么在悄悄变化着。
电影播放完已经快八点,大家拿起凳子在夜色中赶路回生产队。
平时看完电影,大伙儿还要把电影的情节从头到尾津津有味地回味好几遍,可今晚大家讨论得更多的是妇联的行动。
“今晚可真是吓死我了,没想到妇联这么威风,还真将人抓起来批|斗了。”
“可不是,上面还有个人是我家亲戚,我看着都替他丢脸。”
“再丢脸能丢得过西沟生产队的王友贵和他老娘林金花?真是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给丢光了。”
今晚台上被批|斗的人生无可恋,台下的家人或者亲戚同样脸面无光,好多人都被震赫住了。
以往妇联整天只会干打雷不下雨,从来没有人被抓过,所以在大家眼中,妇联就是个娘们聊天的地方,没什么卵用。
可今天这帮往常大家都没看在眼里的女人狠狠给了男人一掌。
并以霸道有力的方式强塞给大家一个法律知识:迫害儿童妇女是犯法的,一旦触犯,绝不纵容!
很多平时对媳妇凶的男人,这会
儿都心惊胆颤的,生怕回头媳妇会跑去妇联举报自己。
阮瑶一行人跟着大队伍回到知青点。
温宝珠趁着大家去烧水,拉着阮瑶低声问道:“林玉她怎么了?怎么一个晚上都闷闷不乐的样子?”
阮瑶风轻云淡道:“没什么,可能是家里出了事情,心情不太好。”
一向乐天派的温宝珠突然叹了口气:“我的信都寄出去快一个月了,我家人还没给我回信,你说是不是信在路上弄丢了?”
白色的月光从青瓦上撒下来,温宝珠的脸上一片娇憨天真。
这是个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的小姑娘,只是阮瑶觉得她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收不到家人的回信了。
温家应该是出了事,要不然他们不会舍得把捧在手心的宝贝送到边疆来。
阮瑶揉了揉她的头:“应该是吧,边疆离京城那么远,说不定在哪里不小心给弄丢了。”
温宝珠想了想:“那我回头再写一封回去。”
阮瑶摇头:“我觉得你应该等自己做出成绩了再写信回去,到时候他们看到你有出息了,或许会更开心。”
温宝珠漂亮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二哥老是说我笨,我现在就要做出一番事业出来给他看,哼,我聪明着呢。”
就在这时,房间有个人躲在窗口旁,正鬼鬼祟祟朝这边偷看。
沈文倩捏着拳头,瞪着那头的温宝珠哼了一声:要不是她,阮瑶这会儿揉的就是她的头。
就很气。
大家洗漱完后很快就上床睡觉了。
睡到半夜,阮瑶突然醒过来,她下意识朝林玉的床位看过去——
下一刻,她全身的瞌睡虫都被惊醒了。
林玉的床位空空的,她小心越过温宝珠摸了摸床位,床位还是温的,说明人刚走不久。
她赶紧从床上爬下来,披上衣服往外面的水井跑去。
刚跑出大院,果然看到林玉站在水井旁边,头低垂着看着水井。
阮瑶吓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
边跑一边还要装作淡定:“林玉,你冷静一点,千万别做傻事。”
林玉看到她过来,情绪一下子变得很激动:“你不要过来,否则我现在就跳下去!”
阮瑶不敢刺激她,作势停下脚步:“好,我不过去,你也别冲动。”
“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这么跳下去,只会亲者痛仇者快,你甘心吗?”
林玉站在井边,月光下的脸色苍白若纸,她放在身旁的双手慢慢捏成拳,青筋露了出来。
她的确不甘心,要不是那个人毁了她,年底她和对象都要准备结婚了,因为那个人强占了她的身体,把她的一切都给毁了!
可她不甘心又能怎么办,那个人的父母是政府高官,她一个小工厂的工人能拿他怎么办?
而且说出去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就好像她对象那样不相信她。
想到这,一股绝望铺天盖地涌过来,她眼底闪过一抹狠绝,身子一弯就要往井里跳下去。
阮瑶趁着她刚才怔愣时不动声色跑了过来,这会儿看她要跳进,再也顾不上其他扑上去。
林玉被扑倒在地上,肩膀传来一阵火辣辣,疼得她眼泪几乎下来。
但这会儿她顾不上疼痛,用力挣扎反抗:“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想不想死关你什么事!”
阮瑶冷声道:“你死不死的确与我无关,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这样傻,如果有人欺负了我,我无论如何都要拉着对方一起下地狱,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从对方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林玉仰头看着她,月光照在她精致得过分的脸上,她的眼底坚定而自信,好像世间一切的困难都难不住她。
“像你这样事事如意的人,你是不会懂的。”
“放屁!”阮瑶松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边疆?我父母逼我把工作让给我妹妹,还想把我嫁给一个傻子,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事事如意?”
林玉怔怔看着她,好半
天才问道:“那你不难过吗?”
阮瑶耸耸肩:“我只为真心爱我的人难过,但他们从小就没把我当个人对待,我为什么要难过?难过是需要花时间花心思的事情,他们不配!”
林玉脸上更呆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难过还要看对象配不配,难过难道不是一件完全不受控制的事情吗?
她父母也从小没把她当一回事,他们只疼爱两个哥哥和弟弟,哪怕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但他们就是嫌她多余。
可他们越不在乎她,她就越想表现好给他们看,就想得到他们的喜欢和关心,但无论她怎么做都没用,所以每次听到他们叹息她不是儿子时,她就会特别难过。
阮瑶把她扶起来:“说吧,你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我能给你出主意,就算不行,你到时候再死也不迟。”
林玉:“……”
被阮瑶这么一打岔,林玉现在也鼓不起勇气再去跳井。
看着阮瑶自信脸庞,她突然很有倾诉欲望。
或许在她心里,她还是不甘心的,希望阮瑶真的能够帮到自己。
在林玉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慢慢还原了一个让人愤怒又作呕的故事。
林玉在来京城之前在服装厂当技术工人,她技术好,勤劳又好强,靠着自己升上了一级工人的位置,每个月能拿到30元工资。
这样的工资好多人工作了几十年都拿不到,所以林玉在婚姻市场很受欢迎,很多人都想让她当自己的儿媳妇。
经过挑选,林玉选了一个在报社工作的年轻人,对方戴着金丝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让她很心动,两人很快确定了对象关系,她觉得自己对象什么都好,唯一让她不喜欢的就是他的哥们。
她对象有个姓陆的哥们,陆畜生是个高干子弟,一家子都在当官,他和她对象两人是大学的好友,陆畜生长得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但林玉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但她对象总说她想多了,然
后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前,那次她对象约她去家里玩,谁知去到他家里却没有人在,只有房间传来声响。
她以为对象在房间里,便走过去看个究竟,谁知门刚打开她就被人给扑倒了……
阮瑶黛眉一挑:“扑倒你的人是陆畜生对吧?”
林玉死死咬着唇瓣,愤恨地点了点头。
“那你对象呢?他知道这事情吗?还有他约你去家里玩,为什么他自己不在,反而是陆畜生在他家里?”
“他……在那畜生干完事后才出现,他说他去外头给我买点心,姓陆的因为喝点酒在他家休息。”
这么巧?
这样的鬼话阮瑶连标点符号都不相信:“所以你对象相信陆畜生不是故意侵犯你的?”
林玉嘴角一扯,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你真聪明,他还真是这样说,他说姓陆的喝醉了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不是我自己跑去打开房间,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说这里头姓陆的有错,那也只是小错,大错在我身上。”
她真是瞎了眼,居然会看上那样的男人。
阮瑶简直气笑了:“见过无耻的,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这事情要是没有你对象的手笔,我阮瑶跟他姓!那你为什么最终来了边疆?”
林玉擦了擦眼泪:“他们两人一致认为是我勾引了姓陆的,这事情责任在我,我要是敢去举报,到时候他们不仅会让我身败名裂,还会让我们林家家破人亡,我害怕起来,就报名来边疆当知青。”
阮瑶胸腔燃烧着怒火,差点被恶心吐了:“我操!他妈的,这两个畜生就应该被阉割十大酷刑用一遍后再送他们下十八层地狱!”
林玉苦笑:“我也想,但我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肚子里还有个孽种,除了死我还能怎么办?”
一旦被人发现她未婚先育,她铁定要身败名裂,说不定还会被批|斗最后被送去农场。
阮瑶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孩子不能留下来,我们明天跟胡队长
请假去县城,到了县城我们再想办法把孩子弄掉。”
林玉再次怔住:“怎么弄掉?医院根本不会帮我们。”
阮瑶:“我们去那边转一转,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有转机。”
去县城那边没人认识她们,事情好操作。
林玉没吭声。
“至于那两个畜生,你放心,最晚明年,我一定让他们下地狱,走吧,我们现在回去睡觉。”
明年就是那十年了,像这样的畜生肯定不止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到时候一举报,让他们全家一起下地狱!
林玉想了想,握住了阮瑶伸过来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她真的相信阮瑶能帮自己惩罚那两个畜生。
就算不能,那又有什么所谓,反正她人已经在地狱,难道生活还能更糟糕吗?
就姑且相信一回吧。
知青点其他人都睡得很沉,阮瑶和林玉两人回去重新躺下,都没有惊动他们。
第二天,阮瑶和林玉去跟胡队长请假并要介绍信。
胡队长蹙着眉:“你们俩都是去县城吗?”
阮瑶点头:“镇上妇联的蔡主任让我负责画册事情,我现在没有灵感,所以想去县上的报社转一转,向他们请教学习。”
这样的理由很正当,而且跟工作有关,胡队长没有任何理由不批准。
“那你呢,林知青。”
林玉紧张地握了握手:“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想去县城那边检查一下,我在那边有个熟人,他们可以带我去医院做检查。”
林玉的脸色比昨天还要苍白,看着摇摇欲坠随时会倒下去的样子,而且这段时间她不是中暑就是肠胃虚弱,这身体的确是应该去好好检查一下。
从办公室出来,林玉长吐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刚才真担心胡队长不给我写介绍信。”
这年头要是没有介绍信,哪里也去不了。
两人前脚一走,方志行后脚就走进办公室。
他状似无意问道:“阮知青现在真是
变成了大忙人,天天跑公社,不过今天林知青怎么也跟着去了?”
胡队长摇头:“不是,阮知青是去县城的报社学习找灵感,林知青是身子不舒服,去县城检查身体。”
方志行摸着下巴笑:“原来是这样啊。”
检查个身体跑到县城去,还是两个人一起去,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阮瑶和林玉两人走路到公社,然后坐公社的马车去镇上,再从镇上坐汽车来到县城。
等她们赶到县城时,天已经黑了。
两人拿着介绍信去招待所开了一个房间,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了。
因为前一天走了太多路,第二天起来林玉双腿痛得下不了床,脸色也十分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如霜打的茄子。
阮瑶去外头买了包子回来,吃完后道:“你在招待所休息吧,我一个人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林玉啃着手里的包子,喉咙一阵哽咽:“谢谢你,阮瑶。”
人说患难见真情,说起来她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阮瑶却如此帮自己,就算是她的家人也做不到这样。
阮瑶摆摆手,还是那句话:“女人帮助女人都是应该的。”
说完她背上军挎包出了门,她给了招待所的服务员几颗大白兔奶糖,让她帮忙照顾一下林玉。
服务员看着白花花的大白兔奶糖,笑得一脸灿烂:“成,女同志你去吧,我会帮忙看着你朋友的。”
阮瑶笑着又说了一声道谢,然后走出了招待所。
她在周围转了一圈,向人打听周围有没有老大夫或者药店。
因为破四旧的关系,中医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很多中药铺关了,但很多老大夫的本事还在。
阮瑶几番打听后,终于打听到了一个,只是她没有直接过去找人。
她不知道那个老大夫的医术如何,若是可以的话,她还是希望能把林玉送去医院,不过这个可以作为退路。
打听完后,她来到县城最大的医院——安尔萨区第一人民医院。
医院占
据面积很大,外头还有个花园,有不少病人和家属正在花园里晒太阳聊天。
阮瑶在医院里头绕了一圈,没有找到好办法。
医生是有,但这年代要动手术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事情,尤其是林玉这种未婚先育的情况,医院说不定会去公安局举报。
阳光越来越晒,阮瑶脸被晒得发热,她朝四周围看了看,抬脚朝右手边的大榕树走去。
大榕树下有两排石凳子,左手边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妇女,两人衣着打扮看着不像普通人。
阮瑶在另外一张石凳子坐下来。
“要我说,整个安尔萨区医术最好的医生就是顾教授了,就没有她医不好的病。”
“可不是,听说之前有个女人被她老公打得半死,送到医院时人连气都没了,是顾教授跟阎罗王抢人,硬生生把人从鬼门关给抢回来!”
“顾教授不仅医术好,还是个菩萨心肠,她在医院当医生时,可帮了不少女人,她说我们女人太苦了,她要是不多帮着点,那会更苦,可惜她现在年纪大了,不怎么来医院。”
“是啊,可惜了……”
阮瑶眼底有光芒闪过,顾教授就是她要找的人。
如果能找到顾教授,说不定她会愿意帮助林玉。
想到这,她从军挎包掏出帕子,眼睫一眨,嘤嘤嘤哭了起来。
两个妇女正讨论得火热,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哭声,不由齐齐扭过头来。
两人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凳子多了一个姑娘。
再一看那姑娘的样子,两人心里同时哎哟了一声,她们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瞧那皮肤嫩的,好像随便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就是这会儿姑娘哭得眼睛通红,看上去很是可怜的样子。
其中瘦一点的那个妇女问道:“小姑娘你哭什么?是家人生病了吗?”
“是的婶子,我姐姐不知道什么生了怪病,镇上和县城的医生都说医不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