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五年,大周与戎国持续了三年的战争终于以大周获胜结束,举国欢庆。对于大周百姓来说,这一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亦是让人心生希望的一年。
戎国乃是大周劲敌,民风彪悍,屡次犯边,乃是大周的心腹大患!
五年前,先帝突然因病驾崩,还未及弱冠的少帝继位,正是朝野不稳之际。戎国撕毁停战协定,率二十万大军进攻,打得大周措手不及。风雨飘摇之际,一个小将军异军突起,犹如一柄利剑割开了敌军的喉咙,竟是以弱胜强,为大周打下了第一场胜仗,也为大周赢得了一丝转机。
此后五年,捷报不断。
而那小将军原是魏家的一个女郎。
魏家乃是武将世家,魏家儿郎个个骁勇善战,全部战死沙场,可称满门忠烈。而当年的小将军魏钰便是魏家仅存的血脉,是死去的魏将军的遗腹子,母亲乃是长公主之女长乐郡主。因此,魏钰还是皇室血脉,身份尊贵。
再加上她父兄叔伯立下的功劳,早在一出生,便被赐予了县主封号,是真真正正的贵女。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魏钰不但未留在京城享受遗泽,竟然参了军。
而巾帼不让须眉,直至现在,竟无一场败仗。在她的带领下,大周的军士所向披靡,扭转了占据,而如今,竟是彻底打退了戎国!
当初的小将军也已经成为了让戎国人闻之色变的女战神了。
“昨日大军回城,你们可看见魏将军了?”
如今魏家只剩下魏钰一人,这魏将军指的自然是魏钰。因着大军凯旋而归,这两日京城的百姓们皆是兴奋异常,常常聚在一起讨论这次的大胜。
而其中,最具讨论度的便是战神魏将军了。
魏钰十五岁参军,其后五年,一直待在边关,从未回到京城。因此,京城的百姓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她的事早便传遍了大江南北,百姓们敬重她,也对她很是好奇。
这一次大军班师回朝,好些人得了消息,便守在了街上,便是想一睹战神的风采。
“哪里能看见!”聚在一起讨论的有男有女,叹气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提到这事儿便满脸遗憾,“听说魏将军先于大军回了京城,昨日大军归来,魏将军并不在其中。”
“竟是如此吗?那实在是太可惜了!”又一个少女惋惜道,“我还想看看魏将军是何模样呢。”眼里竟满是仰慕。
这话一出,一旁便传来男人的笑声:“魏将军乃是女子,便是长成了天仙,你们也是没有可能的。若魏将军是个男子,你倒是还有些机会,说不定能做个妾室侍婢。”
“淫者见淫!”少女听了,立时便啐了那汉子一口,怒道,“魏将军是何等人物,岂容你这混子胡乱编排?无论魏将军是男是女,都是我心中敬仰的大英雄,是绝无半点非分之想的!”
说到这儿,她一脸虔诚又向往,“只愿魏将军身体康健。”
况且,正是因为魏将军是个女郎,才更让她们这些女子仰慕尊敬。在魏将军之前,本朝出过女诗人,却是从未出过女将军!
女儿柔弱,体力上自来比不上男儿。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柔弱的女郎大都不是男子的对手。
唯有魏将军。
她不仅是大周的英雄,更是她们女儿家的大英雄!
想当初,魏将军上战场时才多少岁?不过堪堪十五岁而已!好些男儿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可魏将军却已经上战场杀敌了,甚至还取得了胜利。
不过——
“将军身为主帅,大军归朝正应该以她为首才对,可为什么将军不在呢?”少女秀眉轻蹙,旋即,闭上眼默默祈祷。
自五年前离京后,魏钰曾想过很多次回到京城的场景。或意气风发,或大胜而归,却从未想过竟是这般讽刺却又可笑的一幕。
太阳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了去,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
皇帝居住的龙清宫外,魏钰挺直着背脊站在殿门外。大军班师归朝,可身为领帅的她却并未与她手下的兵将一般,一起享受他们以命换来的荣光。
而是被两个御前侍卫压进了宫中。
她还身着冰冷沉重的盔甲,这般看去,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娇弱的女郎——虽然常年待在边关,又行军打仗,但她肤色天生冷白,又俊美修目,眉目间自有一股英气。
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往往注意到的不是她是男是女,而是那身沉冷盔甲也掩盖不住的血气和煞气。
不仅是伺候的宫人,便是习过武见过血的侍卫眼中竟也带着些畏惧,而不敢靠近。直至如今,怕是已经没有人记得面前这位名声响彻天下的战神在入伍之前,曾是京中贵女第一人。
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年轻的帝王批完奏折后,抬眸,透过窗扉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陛下,将军已经在殿外站了快一天了……”贴身太监文福小心观察帝王的脸色,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不知陛下……”
“让她进来。”
文福话未说完,便被帝王微凉的声音打断。文福忙应了一声是,也没唤一旁的小太监,而是亲自出了殿门。
“魏将军,陛下有请。”
文福弓着腰,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女将军。打败戎国,大军凯旋,这本应该是举世的大功劳。
可如今……
思及这位那复杂的身世,文福在心中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般惊采绝艳的魏将军竟然并不是魏家与皇室的血脉,而只是……一个偷窃者的后代。
身为帝王身边的大太监,文福知道的消息自是不少。
外边的人还在为大周的胜利庆祝,可一件大事却已经震惊了皇室和重臣内部,毕竟这事儿可事关大周的安稳,关系到皇室的血脉!
世人皆知,魏钰魏将军乃是长乐郡主与魏家上任家主魏宪的独女,也是魏家如今仅存的血脉。虽是女郎,却比男儿还优秀数百倍,是魏家,亦是大周的骄傲。
可三日前,一个秘闻却让这一切全都化为了泡沫。
据说二十年前,前任魏将军战死沙场,魏家死绝,唯一的血脉便只剩下长乐郡主肚子里还出生的孩子。
长乐郡主乃是皇室贵女,与丈夫伉俪情深,丈夫战死,郡主自是伤心不已。
为了祭奠丈夫,长乐郡主特意去护国寺请主持为丈夫超度。彼时,郡主身怀六甲,胎儿已有八月大,不日便将出生。
连日来的伤心和劳累让郡主不堪重负,最终还未等到回到将军府,肚中孩儿竟是在护国寺便发动了。
而那时,在护国寺发动的还有一个孕妇。
只是身份与郡主千差万别、天上地下,那孕妇不过是京郊的一个农妇,只是恰好好运的与郡主撞在了一天产子。
护国寺乃是大周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
郡主发动乃是意外,因此身边的人并不多,而那个低贱的农妇竟然钻了个空子,趁着所有人不注意,胆大妄为的把孩子给交换了,偷了本该属于魏家千金的荣华富贵!
一晃二十年,若不是……怕是这桩陈年旧事还不会被曝出来。
想到那个让皇家郡主血脉流落乡野的农妇,便是文福也心中厌恶不已。当初,魏钰将军虽只是个无知懵懂的婴儿,可换子一事却是她生母所做,况且,她还是既得利益者。
便是毫不知情,可终究是占了别人的位置。
算起来,魏钰已经站了不下六个时辰,便是她武艺高强,耐力过人,脚也微微有些发麻。可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面色平静的跟着文福进了殿内。
以她之敏锐,自是注意到了文福微妙的神色。
淡粉的薄唇微微抿了抿。
如今已经入了秋,天气渐凉。
龙清宫乃是帝王的寝宫,自是早早便点上了炭火。魏钰一进去,便觉一股暖气迎面而来,身旁的方才不过出去了一小会儿的文福都情不自禁地喟叹了一声,魏钰却面色未变。
“臣魏钰参见陛下。”
年轻的女将军单膝跪地,低眉垂目,看似无比恭敬。
殿内一时间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以及几人淡淡的呼吸声,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半晌,殿内才响起了帝王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魏钰,你是想抗旨不成?”
他声音平淡,出口却是质问,“你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念在你立下的军功,朕才给了你一个机会。”
昨日魏钰被宫中侍卫带进宫中,不等她反应,年轻的帝王便把那不堪的真相甩在了她的面前。
那时,他也是这般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却又心口发凉。
“魏钰,你不是长乐郡主与魏宪将军的女儿,而是一个农妇的孩子。是那农妇为了荣华富贵,把魏家千金与你交换。”
“魏钰,你可知你如今的一切都是你的生母为你偷来的?”
“混淆皇室血脉,乃是欺君大罪,按律当斩!”
“朕也不是那等昏君,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选择荣华富贵,还是选择你生母一家的命?决定权,朕交给你。”
可其实这个选择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答案。
帝王的意思很简单,无非是要她交出兵权,这般,他便能网开一面,允她功过相抵。这已经是给她最大的恩赐了。
大战的欣喜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魏钰便遭受了最大的打击。
她不是母亲和父亲的女儿?
她不是魏家人?
她如今得来的一切,原来只是生母为她偷来的。她不是什么千金贵女,而不过是一个卑劣无耻窃取了别人繁华人生的小偷罢了。
她不是魏家女,不是皇家血脉,这一切都不该是她能享受的。
她如今取得的成绩,原来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
早在她回京前,她的亲生父母便已经入了天牢,他们说,若不是因为她,犯下这种滔天大罪,这般卑劣无耻的犯人早就该处以极刑了!
本朝以孝治国。
况且,她的生母之所以那般做,都是为了她。她没有犯罪,可她的存在,便已经是最大的罪了。
她不可能不顾父母的死活,便是她从未与他们相处过一日。
可是……
大周虽然胜了戎国,却也损失惨重,而且戎国现在虽然战败,却不过是暂时蛰伏。若不能趁此机会把他们彻底吞并,届时,戎国定会卷土重来。
到时,天下又会掀起战火。
她不是魏家女,这声魏将军,她也不能担,更担不起。可是如今她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她身后还有三十万魏家军,还有无数渴望和平的百姓。便是担不起,她此时也不能退。
魏钰想说,待到功成,她便会退去;她还想说,给她一点时间,只要一点……
“魏钰,你并无辜,更不要贪心。”
然而,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年轻的帝王便已经毫不留情的用语言刺穿了她身上坚硬沉固的铠甲,化为利剑,寸寸刺进了她的心。
魏钰,你并无辜,更不要贪心。
母债子偿,更何况,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当然知道她不无辜。她只是没有想到,这句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更未想到,原来在他看来,她不愿退去,只是因为她贪心。
只因,她眷恋这份荣华富贵。
那一刹那,魏钰只觉被当头棒喝。
她倏然抬头,看见的便是帝王俊美却冰冷的脸,她竟微微有些恍惚。也直到此时,她似乎才意识到了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地方。
龙清宫是历代皇帝的居所,自是修建的华贵异常,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这天地间最最辉煌的地方。
而那金漆雕龙的龙椅上,自是坐着大周最尊贵的人。
上首之人不过二十出头,他身着绣着金龙的黄色龙袍,容貌俊美不凡,眉目间还有着独属于帝皇的霸气和傲气。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她,那双曾满带清浅笑意的凤眼中如今只余冰凉与冷酷。
熟悉却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个人,陌生的也是这个人。
这个……曾与她把酒言欢,曾与她谈笑人生,曾与她高谈志向,曾与她忧心家国天下,更曾与她发誓要带着大周走向辉煌顶端的人。
那时,她是魏家女郎,立誓便是为女儿身,也不能有负先祖荣光。她既是魏家人,便应奔赴沙场,以身报国,捍卫大周,护卫身后万千百姓。
而他,是少年皇子,心中也自有一腔豪情壮志。立誓无论他继位与否,都要以民以国为先。
“阿钰,我们击掌为誓,以月作证。我若为君,必做明君!”
“好,便依阿承所言。他日,我若为臣,必为贤臣。”
“不负初心!”
他们异口同声。
彼时,月色正好。
他素衣对她,凤眸含笑。而她虽着女装,却意气风发,
后来,他在风雨飘摇中登基为帝,而她,毅然决然投身边关,上阵杀敌。五年时间,于她仿佛是眨眼之间。
可原来有时候,五年也很长。
而如今。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1]。他再也不是那个刚正意气的年轻皇子,五年不见,他已成为真正的帝王了。
一声阿承,堵在了喉间,再也唤不出了。
十载铅华梦一场,都将心事付沧浪[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