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青走着夜路来到原主大伯的家。这章大伯的住处可比原主好上了不止一点半点,原主住的是半破烂的草屋,每逢雨天都会嘀嗒嘀嗒向下漏水,风大了还要忧心屋顶的茅草会被吹走,对方则完全没有这种顾虑。
这处青砖小瓦房合围成了一个院落,看着有十个草屋那么大,院子外边围着一人多高的墙,还养着两条恶犬。宜青离那院落的大门还有十几步远,两头恶犬便先后叫了起来,其中一只毛色偏黑的更是朝宜青扑了过来。
宜青转身便跑,模样好不狼狈。
……
隐身术不只是隐去身形,还能将他的气息一同隐去,修为低一些的妖精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两条恶犬自然也没有狂吠。落衡跟在章大伯的身后,顺利地进了院子。
章大伯一走进院子,一位中年妇人便迎了上来,双眼朝院外看了看,见无人跟来才合上了大门。
“你一人回来的?”妇人问。
章大伯语气不善地应道:“不然呢?”
“不是你说的,要去会会云生家那个富贵亲戚吗?”妇人冷笑道,“难不成在他那边受了气,回头却要撒在我身上?”
落衡站在离他们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但还是能感觉到两人身上散发出的怨怼气息。好生奇怪……兔子精心想,看两人的衣着打扮、年纪样貌,该是一对夫妻,怎的说起话来却像是仇敌?
兔子精默默朝后退了几步,不愿被他们针锋相对的怨气所波及。
“哼!”章大伯鼻孔朝天,一脸不快,“富贵亲戚?可别提了。”
妇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掩嘴笑道:“我就说罢,章家能有什么富贵亲戚,拿着族谱对上半天也找不出一个家中有三五年余粮的。亏你还巴巴地凑过去,遭人骗了吧?”
两人昨晚便听闻章云生家中来了位远房堂弟,衣着打扮都不像是村子里的人。有年轻的后生从王大壮口中听得消息,说那人是从州府来的,家底比村上最殷实的人家还要厚。妇人对此嗤之以鼻,章大伯却动了心思,说要亲自去看上一看。
“倒是没遭人骗。”章大伯道,“那人身上穿的衣裳,用的料子比黄老爷的还要好,我却是看得出来的。”
妇人捂嘴低呼了一声,随后一拍章大伯的袖子,责怪道:“若当真是富贵的亲戚,你怎的不把人请到家中来坐坐?”
章大伯面沉如水:“那也得请的来啊。那人同云生要好的很,一顿饭就见着他俩互相夹菜了,我连句话都搭不上。”
“同云生要好的很……”妇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原先面上透出的喜色都褪了下去。她将章大伯拉到院子的角落,压低了声音,紧张道,“若这人当真与云生要好的很,又在这个关节眼上来了村子,你说他会不会是…‘”
“说什么呢!”
章大伯一扯衣袖,将妇人拉得身形一晃:“人家要是州府来的人,哪里看得上章家这点田地!还用得着淌章云生的浑水?!”
妇人嗔怪道:“谁知他看得上看不上呢,秀水村就数这几亩地最好,我可不是在替你着急吗?”
“行了行了。”章大伯揉了揉眉角,挥手道,“别说了。去烧些热水,我躺下后好好想想明日找个什么由头,将人先诓到家中要紧。”
妇人替他捏了一会儿肩膀,而后提着裙子去了。章大伯走到屋中坐下,面色沉沉。
落衡站在院子里听了大半日,除了确定章大伯对云哥儿是真的坏心,旁的也没听出个究竟。他站在屋外的长廊上,看着本该落了自己影子的地砖,犹豫着要不要就这么回去了。
风吹得他有些冷,让他有些怀念起那间草屋。草屋的泥墙能够挡住夜风,屋子里还有云哥儿在等他……
想到云哥儿,兔子精咬了咬下唇,决定还是再偷听一会儿。他要是现在就回去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云哥儿又该失望了。
在此之前,他从没觉得自己不爱学那些厉害法术有什么不对,似乎从成精开始,他就和其他兔子精不一样。别的兔子精都一心想着修习厉害的法术,只有他觉得那些法术也不见得如何厉害,好似只要他想学,片刻就能学会一样……他头一回将这些想法告诉族中长辈时,招来了一顿痛骂。长辈们都不信他的话,觉得他又是偷懒,又要找借口遮掩,实在不像话,罚他在山上做了一个月的苦力。从此他便再也不说了。
他对法术提不起兴趣,独独向往着位列仙班。但不像族人那样肖想飞升之后可以在天上如何享受,位列仙班之所以吸引他,只是因为如若不那么做,即便是妖精也早晚是要死的。他不想死,想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等到他想等的……
兔子精绞紧了手指,不再去想那些往事,只暗自下定了决心,等到这次回到普罗山,一定好好学些法术。以后只要是云哥儿想要的,他能都能用法术变出来。
“哎哟,怎么磕上门了。”
落衡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感叹,连忙朝后退了一步。妇人就站在他先前站着发呆的地方,两手端着一盆热水,疑惑地看着门框。她先前撞上的是隐身的落衡,但眼中什么也瞧不见,只以为自己是不留神撞上了门。
妇人又看了木门几眼,走进了屋中。
落衡立刻跟了进去。
妇人伺候着章大伯洗脚,落衡不方便一直盯着,就在屋中四处打转。这屋子说不上富贵,但在乡间也算是宽敞,里头摆的家具也样样俱全。落衡看着那张结实的木桌,默默弯下腰打量了会儿桌底下的构造,预备得了空就如法炮制一张。
“我说,那老东西还在咱家混吃混喝呢,就这么由着他?”妇人的声音低低的,落衡起初没注意,直到她又提了一句,“当初若不是你不小心,在他手里留下了把柄,如今怎会还要受他的气?”
章大伯道:“当初说好了,他出面在族中说话,替我撑腰,我与他二一添作五将章丰留下的田分个干净。我又怎么知道那老东西会在手里留下了什么字据?”
章丰是云哥儿的爹。落衡立刻打起了精神,耳朵一动,将屋中的动静听得更加认真。
妇人道:“他说分就分,你也长个心眼啊。”
章大伯道:“我当初只想着族中有人替我说话,在那些叔伯族长面前抢个理,也就把田占了。谁知道章丰会留什么字据?读书人就是事多,唉。”
“你说……这字据该不是那老东西胡诌的吧?”妇人问。
章大伯烦躁道:“谁知是不是真的呢?当初章丰死前,他也假惺惺去章丰家中看望过,他的辈分高,平日又看着正派,没准章丰当真会留个字据在他手中。”
“那……字据上写了什么,你晓得不?”
“我哪儿知道啊,我又不识字。老东西说是那章丰死前留下的,写着将他的田都留给云哥儿。”这事戳到了章大伯的痛楚,他原本正在用粗布擦着脚,这时暴躁地将手中的布一甩,砸进了脚盆中,“要不是他说,我还不知道当初我那狠心的爹娘私下里给章丰留了那么多地!”
当初章平三兄弟分家,老二不在村中又多年没有下落,他那份自然没了。章平仗着自己是老大,蛮横地多占了许多田地,还以为占了老大便宜。直到章丰死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爹娘偏爱幼子,偷偷将后山好几块肥田都留给了对方,除此之外,还有些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家产……这叫他如何能不气。
“呵,谁不知道你家那两个老的,心都偏得没边儿了。”妇人也是一肚子酸气,“当初你们三兄弟,只有老幺他们给供着去了秀才家,说是老三看着最聪慧灵秀,没准能考个功名。你们饿着肚皮,全给他买了破书烂笔。可后来怎么样了呢?考个屁的功名。”
章大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似乎不想提起这糟心事:“得了得了,这有什么好说的,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地还在呢。”妇人不依不饶道,“就算当初的事不提,如今那些章家的地,你说怎么办吧?我可再也不想遭那个老东西的气了!”
章大伯被她逼得心浮气躁,嘴上道:“别一口一个老东西的叫着,人家好歹也是我叔伯。”
“蹭吃蹭喝的叔伯?”妇人反唇相讥,“要么,你想个法子,把他手中那张字据骗来毁了,一了百了。要么,你爱伺候,你自个儿伺候去,我反正是不管了。”
妇人端起水盆,气闷地转身去了。章大伯踢了一脚木桌,嘴中骂咧咧着去卧房躺下了。
落衡等他们两人都离开了屋子,才伸直了腰背,不敢置信地叹了口气。居然还有这种隐情……从章大伯最后嘟囔着骂出口的两句话中,他还得知那名与章大伯合谋侵吞了云哥儿田产的,按辈分是云哥儿的叔爷。当初两人分完赃,原本一团和气,可前几年那位叔爷家中出了祸事,散了一半的家财,这才拿出当年偷偷扣下的字据,时不时就在章大伯家中敲上一笔。
“难怪……”落衡轻声道。怪不得章大伯这些年对云哥儿那般不好,想来是起初还想装装样子,毕竟占了云哥儿该得的田地,供他一口吃食,心中愧疚便能少些。但得知了叔爷手中还有字据的时候,章大伯便开始担心那张字据若是被云哥儿得了,拿着反告到县衙里,当初侵吞的田产都得吐出来,于是变着法儿欺压云哥儿。
他这是想要害死云哥儿呢。兔子精将这点一想通透,眼睛都变得发红了。
落衡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找到了另一处灯火通明的卧房,猜测那处该是那位叔爷的住处,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落衡回到草屋的时候,宜青已经躺下了。他被两条恶犬追着跑了半个村子,疲惫不堪,回到草屋稍稍擦洗了一会儿,躺下就睡着了。
落衡听得他发出轻微的鼾声,于是将脚步放得更轻。他走到灶台边,看到锅上还冒着热气,锅里的水已经蒸干了,面条糊作了一团。
气得连自己煮的面都不吃了吗?兔子精眼中一酸,默默把糊了的面团捞出来,收拾干净,而后将自己从那位叔爷的住处偷偷摸出来的字据摸了出来,放在云哥儿的枕头下,齐齐整整地压好。
有了这字据,云哥儿就可以去县衙告状,把被侵吞的田地都要回来。他又是个勤恳踏实的,有了自己的地,不用多交租子,不消多时就能过上富足日子。
兔子精突然发现,自己将这字据拿回来,原本是想着替云哥儿出出气,但若是云哥儿当真拿回了田地,他也算是报完救命之恩了。
报完恩……
兔子精甩了甩脑袋,报完恩就可以走了,可他还没做好准备呢。怎么、怎么也要和云哥儿道声别吧?再说那县衙里的官老爷,指不定也不是什么好的,云哥儿要是拿不回地,身边又没了他,还要遭人欺负。
落衡点了点头,肯定自己想的都没错,这才安心地洗漱,乖巧地准备去睡觉。走过床边时,他不巧朝云哥儿瞥了一眼,见到月光之下,对方的睡颜格外好看,叫兔子精看得移不开眼。尤其是那张薄唇……
迷迷糊糊亲上去的时候,兔子精在心中给自己打气,云哥儿还想着吃兔子肉呢,他尝一尝对方的味儿,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