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青差点没认出站在栖凤宫外的那个疯女人是韩淑妃。他还领着才人的位分时日日要去对方宫中问安,同这位书香门第出身的妃嫔打过许多次照面。在他的印象中,韩淑妃似乎永远一副温柔娴静的模样,叫人一望便觉得是宜室宜家的贤妻。
可眼前这个女子,若说她是乡间发了颠的神婆,约莫也有人会相信。
宜青在离她约有十余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他不上前,韩淑妃就站在宫殿前的台阶下仰头看着她。日光映照之下,那张娇小脸庞上的神情格外扭曲,她似是在发笑,又是在冷嘲,嘴里念叨着旁人听不真切的话。
“站在这,别走。”殷凤从后追上了宜青,将他带到自己身后,挥手示意侍卫头领将韩淑妃带走。
半月前,韩淑妃已被打入了冷宫,按说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她不知是用什么法子避过了宫人的监视,从冷宫中逃了出来。看她那痴痴癫癫的神情,殷凤疑心她怕是疯了。
侍卫头领在宫中领差事,对这类事见怪不怪,当下收起佩剑,大步上前。
他的手臂才碰到韩淑妃的右肩,对方便尖声叫了起来,嗓音凄惨又尖利,好似裂帛,让人忍不住想捂上双耳。
殷凤听到尖叫声的下一刻,便伸手捂住了宜青的耳朵。
“放开我!你是个什么货色,也敢碰我!好叫你知道,我是陛下的妃子,往后的皇后娘娘一一”
韩淑妃的怒斥、扭打、抓挠全都派不上用处,侍卫头领恍若未闻,双臂一钳,将她牢牢制住。侍卫头领下手很有分寸,没伤到她一分一毫,这也让她有空将目光瞪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宜青。
在她错杂纷乱的记忆中,这人的面貌格外清楚。他从前只是个在尚衣局干苦活的下等宫人,得了皇帝的爱重才飞上枝头。当时她以为这不过是皇帝厌恶了苏、韩两家的争斗,才捧了个无权无势、孑然一身的宫人来与她们相争。这是种敲打,也是种试探,只要他们各退一步,让皇帝达成了心愿,这宫人多半也就失去了用处,可以随意抛却了。
然而时移世转,对方还好生生住在宫中,位分甚至升到了贵妃,被无情抛入冷宫的人却是她。
以往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指上涂了艳色的丹蔻,抚琴沏茶俱是拿手。一入冷宫,她惯常受用的都不见了,更有千般万般苦处等着细细品尝。只说这一双手,什么丹蔻也没了,短短半月便粗糙如老妇,让她忍不住低头啃咬。她宁肯看着双手血淋淋的样子,也不想……
韩淑妃猛地挣开了侍卫头领的钳制,用那只被啃咬得不成的模样的右手直指宜青:“他是个没有心的!你以为你能得意到何时!”
殷凤面色一肃,厉声道:“还不动手!”
侍卫头领反手劈上韩淑妃的后颈,将意欲逃脱的废妃打昏,及时扶住了她倒下的身子。
“送回去。”殷凤道,“严加看管,莫再出今日这样的岔子。”
“是!”
侍卫头领背上韩淑妃离开后,宜青的双耳才从殷凤的掌下解脱了出来。他揉了揉被捂得通红的耳廓,转头问:“那是淑妃?她先前好似有话对我说?”
殷凤道:“疯言疯语罢了。”
宜青也觉着韩淑妃那副模样,怕是受了家族覆灭、打入冷宫的刺激,有些神志不清。但即便殷凤用双手捂着他的耳朵,那极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还是传了进来。他听见韩淑妃说的话了……那个被逼疯了的妃嫔说,“他”是个没有心的。
当时韩淑妃指着他,这话说的却应该是皇帝。
兴许入宫之时,二八芳龄的少女还曾满怀期许地盼望着揭开盖头的那一刻,想好生看看君临天下的帝王、她将要托付终身的夫君。
转头来,岁月催人老,她等到的不是相濡以沫、琴瑟和鸣,而是一旨带着血腥味的诏书。
韩淑妃的境遇对宜青而言算不上兔死狐悲,但也依旧心有戚戚焉。皇帝近来的所作所为,对韩淑妃算的上是冷酷无情了,举族尽灭,血亲死于非命,常人都难以承受。
“怎的不说话?”殷凤道,“被吓着了?”
宜青摇了摇头:“没被吓着。”
殷凤端详着他的神情,能看得出些许忧虑,惊慌却是见不到的。
“我去御花园散散心。”宜青说着就要走下御阶,被殷凤出言制止。
“杨朴还没回来,你一人出去,朕不放心。”
宜青转身道:“那我便在这儿等一等杨侍卫一一”
因着他往下走了两阶,比殷凤低了小半个身子,仰头看向对方时正是逆光,眼中只有一片蒙蒙灰色。神情难辨的皇帝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开口道:“你听见她说的话了。”
“你也觉得……朕是没有心的?”
宜青才要摇头,就见皇帝笑了一声,在这金灿灿的宫殿前,权势之大天下无人可以比拟的男子正望着他:“朕却觉着你才是没心没肺的那个。”
殷凤施施然朝下走了两阶,与他并肩而立,目光落在他小巧薄削的双唇上。面相之说,皇帝以往也是不信的,可这只小麻雀倒正应了相书中的说法,薄唇之人多无情。
“朕曾以为,你亦心悦于朕,否则当日不会在御花园中有意露拙,叫朕从众人中一眼望见了你。”
宜青想到他说的是观赏胡商献宝的那日,脱口而出道:“你当时就看见我了一一”
殷凤道:“朕见到了。”
不只是见到,可谓是印象深刻。若是将他心尖的那点思绪用戏腔唱了出来,多半得是这么一句一一不见郎君终身误,一见郎君误终身。
正是因为对方探头探脑的模样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他才会在往后数次相见时,误以为对方对他也有……后宫中所有妃嫔会有的心思。
“朕曾以为一一”殷凤顿了顿道,“罢了。”
宜青奇道:“以为甚么?”
殷凤见他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也应景地笑了笑,不过笑中有多少真心,只有他自己清楚。
“朕的那些个心思,不提也罢。可不只是对朕,对旁人,你也绝情得很。”殷凤道,“莫急着摇头。朕且问你,你与那名唤清渠的,可是知心的友人?”
宜青点了点头。
“当初朕将你从尚衣局传到身边伺候,到着你搬进栖凤宫之前,该有十日光景罢?你可曾当着朕的面提起过他一句?”
“你也在尚衣局待过,该知晓那里头的冬日可不好熬。但凡你说一句话,都能让他过得大不相同。你可曾想到过?”
宜青喏喏道:“那时你煞气重得很……”
殷凤道:“即便是朕威仪甚重,你不敢开口,那么如今呢?寻常之人身中剧毒,昏迷三日,醒来后会如你一般计较琐碎小事,不关心自己的性命么?”
宜青无法反驳,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即便皇帝如此咄咄逼人,可宜青还是看清了他头顶的参数一一【当前好感度:99】
皇帝依旧喜欢着……不,深爱着他。
“你对友人、对自身,尚且毫不挂怀,朕又如何能……”殷凤偏开头,避开了宜青目光的探寻。从前也曾有所察觉,直到这次对方中毒醒转,他才真切地感受了那股子凉薄。
他以为他捉住的是只养得熟的小麻雀,可对方是只哪怕割肉喂上数载、反啄时也不会迟疑片刻的野鹰。
这样一个人,他又如何能期待着,对方能长久地留在他身边呢?
远处依稀有个人影在匆匆靠近,殷凤按着眉角,不再去理会心间掀起的惊涛巨浪,佯作平静道:“杨朴回来了,你自个儿去玩耍罢。御花园中积雪未化,有些小径上滑得很,留神别摔着。”
宜青望着他没说话,也没依言走向御花园。
等远处那人走得近了,两人才看出那不是侍卫头领。钦天监新上任的监正姜林手捧一卷简册,在御阶前叩首道:“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殷凤平声道:“起来说话。”
姜林觑了宜青一眼,知晓他是极得宠的,也不顾忌,当着他的面便道:“陛下此前吩咐臣推演的八字,臣已推演好了,陛下与娘娘正是一一”
“闭嘴。”殷凤打断了他的话。
姜林立刻噤声,叩首不止。他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但老监正的下场还历历在目,他决不能重蹈覆辙。正当他汗如雨下,不知该如何弥补过错之时,一道犹如纶音妙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宜青连跨几步,跃下御阶,从钦天监监正怀中夺过了那卷简册,徐徐展开。
“什么八字?拿与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