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智回笼前,宜青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追了上去。他们所在的是一处缓坡,上行时不算费力,即便滚下坡时速度应该也不快,不会造成重伤。但问题是,西里尔的身体没有常人那么健壮,要是受了什么伤……
宜青不敢继续往下想,一脚稳稳地踏在了山顶,张口喊道:“西里尔!”
他看清了脚下的路,正要纵足狂奔,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翻过这个山坡前,他们已经看到了矿产地的灯火,心知离那处不远了。可没想到会离得那么近。
他的眼前有一条蜿蜒的山路,从坡顶延展至前方的灯火摇曳处。而在沉黯的山路两旁,遍布着莹白色的能源石结晶,如同有人抖开了一张闪光的软毯,轻轻铺在了这处山坡上。
能源石深埋在地底,但在矿区附近的地表会溢出莹白色的结晶,如同肥沃土壤孕养出的茂密杂草一般,杂乱无章地生长着。
它们有的高如灌木,横生着干硬的枝节,由粗而细,盘错虬结;有的低伏在地面,如同苔藓般铺了薄薄一层,透过透明的晶体还能看到土壤的深色;有的竖直向天,有的圆润内敛……宜青能看到的,就是一片白茫茫像是落雪后的山坡。
西里尔倚坐在一块半人高的结晶旁边,回头看了他一眼。晶体的荧光照亮了他的脸侧,让人误以为是他苍白的肌肤在发着光。
宜青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道:“没事吧?伤到了没有?”
西里尔的身上沾满了碎土,应该是在坡上滚了一段路,被这晶体挡住了。
西里尔的眼睛也被映得亮亮的,他对宜青摇了摇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能源石本身的硬度就不大,这种溢出地表的结晶就更松软了,西里尔用匕首轻轻一切,就割下了一小块。
他把指甲盖大小的晶体拈在指尖,轻松地碾成了粉末:“这里的能源石很纯净。”
在这方面,宜青自然相信西里尔的判断。能源石在帝国没有得到有效的利用,只有机械师最先发现了它的用途。通过机械内部的能源转换装置,能够将这种矿石内部蕴藏的能量激化,经由平衡装置的引导,变为枪械所需的动力源。
他们选中了迪比斯郡的这几处矿产地,就是看中了能源石和伴生金属矿相距非常近,不需要在运送上消耗不必要的资源。
宜青的脑海中闪过那些周密的计划,眼前忽然闪过了一点荧光。像是一只会发光的昆虫从眼前飞过,或是星辰的碎屑飘散到了人间,轻盈而难以捕捉。
西里尔搓了搓手指,让被碾碎的粉末从指尖掉落。
他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父母在郊外野餐,一次回来晚了,马车驶进城中前已经夜深。他趴在马车窗口上,掀起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城郊的荒原上全是沉寂的黑色,没有人声,没有烛火,只有飞虫散着冷光在草地上飞舞。
那是少有的,除了机械构图之外,他还清晰记得的童年往事。
“它在飞。”西里尔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握了一把。
他没有抓住散落的荧光,握住了宜青的手。
宜青道:“西里尔,我想明白了,你可能得给我一些保证。”
他不会干涉西里尔的交友自由,但对方得保证那只是交友而已。
西里尔缩了缩手掌,问道:“什么?”
“你得保证,我在你心里一直重要,永远重要。”
宜青一边说着,在心中瞧不起自己的厚颜无耻。这种话对着其他人,他一定说不出口,也只有当着机械师的面才能顺畅地说出来。
西里尔低头默念着那句话中的几个词,“重要”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在比较中很容易就能确认。但“一直”和“永远”不同,从小在机械造物中长大,西里尔非常清楚,看似再坚硬的金属也会被岁月锈蚀。比如曾经被他玩坏的钟表,即便他没有因为过分的好奇心拆开了那些精密构件,到了一定的时日,它的读秒也会变得不再准确。
西里尔心中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他也听不清它到底是更偏向于哪一边。
“我……”西里尔看着宜青,半晌没有接着说下去。
宜青道:“不说也可以。”说不出口,那就用些别的方法做出保证。
他握住的是西里尔的左手,掌心因为撑了一天的拐杖,早就红肿甚至破皮。他小心地避开了那些会带来痛痒的地方,将对方轻轻带向自己。
西里尔的双眼中能够看见夜幕中的星光,还有自己貌似平静的脸。他的背后是一丛能源石晶体,无法躲避,只能直面。
还是占了对方腿脚不便的便宜啊……
宜青确定今晚自己不会让逃走了,周围也没有其他士兵发出的声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
“诺兰。”
除非是西里尔喊出他的名字,以一种隐忍着痛苦的语气。
宜青紧张地松开他,问道:“怎么了?”
西里尔轻声道:“腿痛。”
宜青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半跪在他身前,膝盖不小心抵到了他的右腿。因为左腿的缺陷,西里尔在行走时更多倚靠右腿的力量,今天走了这么长的路,恐怕是累坏了。
“我看看。”宜青马上打消了自己先前的念头,弯腰卷起了西里尔的长裤。
对方的脚踝处高高地肿了起来,像是在白嫩的枝头结出了个丰满莹润的桃子。
宜青沉声道:“刚才滚下来的时候扭到了?”
西里尔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宜青用手指在浮肿的伤处轻轻按了按,眼角余光瞥见西里尔神色平静,眼睫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掂量道:“不知道伤得多重,我先背你跟上他们,到矿产地那边看一看。这里有那么多平民,总得有医生。”
他转过身,示意西里尔趴到自己背上。背上一沉,西里尔的双手却没有揽住他的脖颈。
宜青以为西里尔不知道该怎么好好让人背着,语带笑意道:“西里尔,你得用双手抱住我。”
西里尔闻言,像是终于找到了两只手该摆放的位置,用力地环住了宜青的腰。
“不是这么抱。”宜青无奈道,“抱住我的脖子,抓紧一点,小心等会儿掉下来,山路……”
他的话戛然而止。倒不是因为西里尔坚持错误不改,对方很快就松开了双臂,转而抱住了他的脖颈。冰凉的手背毫无缝隙地贴在了他的颈部皮肤上,激起战栗的颗粒,最要命的是,除了亲吻他没有和西里尔亲密接触过,不知道喉结附近是这具身体的敏感带。
当宜青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双膝一软摔在了地上。
他顾不上两人一同摔倒的姿势有多狼狈,扬声问:“西里尔,你的腿伤到了吗?”
西里尔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身上,摇头否定。
宜青看不见他的动作,只觉得对方用脑袋在背后蹭了蹭。他正面朝下摔倒,身下就贴着湿润柔软的土地,眼前能看到近旁的能源石晶体散发着莹莹的光芒,然而视觉、触觉,乃至能闻到土地上青草气息的嗅觉,很快都被另一种感觉盖过了。
他知道西里尔的脑袋正轻轻贴在他的背脊上,因为那一处像是被烙铁印上了一样滚烫。
“西里尔,你得先起来,可以做到吗?”宜青放低了声音,缓缓道。
西里尔的右脚扭伤,左脚的力量薄弱,只能依靠双手艰难地撑起身子。他有些不舍,但习惯了听对方的话,往旁边挪开。
“你这样……”西里尔艰难地挪开身子后,宜青飞快地坐身。他的身子也和西里尔一样沾满了泥土,脸颊上还扑了些灰,头发也被擦乱了,不再像平时一样柔顺如金丝。西里尔盯着他看了很久,道:“你这样,真好看。”
在那间地下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很好看。像是他小时候珍藏的玩具,每个部位都按着精确的比例雕刻,从什么角度看都很动人。
当时他泼了对方一杯咖啡,觉得那沾在衣裳上的咖啡渍破坏了这份完美。现在对方的模样比那时还要狼狈,可西里尔却没有再感受到那种不舒服的情绪了。
这是为什么呢?西里尔想。
好像自从遇到诺兰奥伦多一来,他习惯了的那种精准有序的生活都失控了。他离开了家里的地下室,来到和加百列说的一样物资匮乏的边境,暂时搁下脑海中许多新奇吸引人的构思,去改进一样没有多大挑战性的枪械。到现在,他连喜好都变了。
从前他只喜欢读秒精确的钟表,每块构件都精准契合的机械,按着固定分量食用就能够避免饥饿的干饼……但他喜欢诺兰奥林多,不管是风度翩翩的,还是被泼了咖啡,摔在山坡上的。
这让他很难接受。
“西里尔?西里尔?”宜青坐起身后,准备背上西里尔继续走,但喊了对方几声,对方都没有回应,目光怔怔的不知道落在哪儿。
“诺兰,我变了。”西里尔情绪低落道,“加百列和我说,我在这里根本不能做喜欢的事。我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西里尔很少说这么长段的话,而且话中的内容也让宜青警惕非常。他第一反应就是抓住了“加百列”这个词,心道他早看出来这人对西里尔有非分之想。听完整段话后,加百列却显得不重要了。
宜青头一次觉得喉头有些发干。他带着西里尔从芬洛城出发之后,就没想到对方会离开自己,到了这时才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因为这是西里尔亲自对他说的话。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及时挽留住对方:“西里尔,是这样的,约克堡现在的资源很有限,也许不能满足你的需求,但我们已经找到了这处矿产地,很快你要的能源石和金属都能备齐,可以制造出足够的枪械……”
宜青想到自己曾经偶尔翻看过的几张图纸,图纸上天才而富有想象力的设计,又道:“只做几把枪也是为难你了,等到消灭了魔物,你就不用再忙这些了,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保证。”
“我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西里尔定定地看着他,重复道。
西里尔的视线中能够看到满山的能源石晶体,但它们加起来也不如眼前的人耀眼。自从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之后,连机械的线条都因为不如他的曲线柔软,而在自己眼中失去了几分色彩。
“从小我就喜欢它们。”西里尔指向周围的晶体,宜青知道他说的是能源石,是能源石能够驱动的机械,是那些直线与圆弧构筑成的一方天地。冰冷,却焕发着让机械师醉心的勃勃生机。
宜青应声回应道:“我知道,你很喜欢它们。”
“嗯。”西里尔点了点头,眼帘随之微微合上,像是出于羞愧而不敢直视什么,“但我变了。”
宜青一时摸不清西里尔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来到约克堡之后,对方还是日以继夜地扑在图纸中,对机械的喜爱与热情从未降低一分,怎么能说是变了呢?
西里尔抿了抿唇:“我变了……变得更喜欢你了。”
第三次承认自己的改变之后,机械师终于把变化的地方说了出来。他依旧对那些冰冷的金属造物有着浓厚的兴趣,远超过其余爱好,可在此之上,他有了更喜欢的。
宜青张了张口,惊讶到一时没法说出回应的话。
西里尔舔了舔嘴唇上的飞皮,认真道:“五岁,我第一次拆开了家里的自鸣钟,就很喜欢它们。到现在十七年,我都觉得它们很重要。”
“所以你问我……我想,至少十七年以后,在我心里,你都……”非常非常重要。
说出这些话,西里尔的心情变得轻松不少。他找到了一个参照物,终于能够回答对方的那个问题。他比喜欢机械更喜欢对方,那么至少会喜欢上比十七年更久的时间,也许是二十七年,或许更久。
宜青沉默了很久,开口道:“西里尔,谢谢你。”
西里尔熟悉了他的道谢,但这一次非常特别。那些亲吻没有落在他的额头上,而是落在了他干燥柔软的唇瓣上。
他双唇上的飞皮被湿润的舌尖舔过,对方似乎想要凭借这个举动缓解他的燥热感。但他愈发觉得干渴起来。
宜青一直顾忌着再压到碰到西里尔的伤腿,所有的接触都极为小心。他感到束手束脚,似乎怎么做都不对劲。
直到对方解决了这个难题。
宜青怀疑,这时在西里尔眼中,他是不是也成了某种构造复杂的机械制品,所以对方在解开他的衣裳,抚摸着他的皮肤时,手指没有丝毫颤抖,眼神也不像初次接触时那样游移不定。
西里尔看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人,忽然有一种说些什么的冲动。他舔了舔双唇,意识到对方之前也这么做过之后,那种冲动越来越强烈且明显。
“其实我……六七岁的时候,非常喜欢理查克。”
宜青不悦道:“那是谁?”任谁在这种宽衣解带的时候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总是高兴不起来的。微恼地问出这句话后,他才想起来理查克是伯德家的先祖,他曾在地下室前的楼梯旁见过对方的画像和杰出的创造物。
西里尔看似平静地抚摸着他的腰线,心中没有想到任何与比例、线条有关的事。
“理查克一直想要制造出和人相似的机械士兵,虽然直到去世都没有实现,但这个想法非常迷人。我看过他所有的手稿,也拆开过他留下的很多模型,等比例的,放大的,缩小的。我知道哪些球状关节是必要的,也知道按怎样的线条雕塑修整能让那些小家伙看着更像真人一些。理查克的手稿上,还画着很多人。”
在那些泛黄的手稿上,除了机械士兵的设计图纸和注释外,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人体绘图。正面的、侧面的、整体的、局部的,比任何一位医生了解的更为详尽。
“所以我知道人是怎样的。”西里尔回忆着那些体型优美、比例无懈可击的构图。当然那些图画,在他看来都不如眼前的人有吸引力。
没有生命力的图纸和真实可感、温热的躯体无法相比,看上一千次一万次,能够将所有构造和线条都解析得分明,也不如这样亲近着。况且在他眼前的人是独特的那一个。
宜青听西里尔说了一长段话,隐约间明白了对方想要说什么。因为今晚西里尔说的话,月色,红肿未退的伤腿,他不会拒绝对方的任何要求。
果然,西里尔在顿了顿之后道:“你告诉我,可以碰哪里。”
……
卢西奥带着士兵找到了几处矿产地的负责人,拿出由迪比斯郡驻军长官和二皇子殿下共同签署的协定后,对方将他们一行人迎接到了干净整洁的平房中。
对于即将由约克堡的驻军接手这几处矿产,对方表现得很平静,用那带着帝国西部的滑稽口音说来就是:“反正都是替老爷们干活,是东边的老爷,还是西边的老爷,没什么区别。”
那滑头的负责人还偷偷问了卢西奥一句:“老爷,不会不让我手下的人上工吧?”他最担心的就是矿产换了所有者,会将这群做活的劳力都赶走,换上另一批人。
得到卢西奥的保证后,他便笑眯眯地走了。
“我手底下的兵哪有这个闲工夫来矿洞钻进钻出,他们能继续干最好了。”卢西奥端起冷茶,大口咽下,“正好可以省些人手,只要派人过来把东西运走就成。对了,殿下呢?”
他终于意识到让自己先走一步的二皇子还没跟上,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摔,壮实如山的身子就站了起来。
“你们谁看到殿下了?!”
跟在他身边的士兵面面相觑,害怕被脾气暴躁的师团长责骂,过了很久也没人敢吱一声。
“回师团长,我好像看见了……”一名士兵颤颤地举起手。
卢西奥吼道:“在哪儿!你说!”
士兵被吓得面色一白,缓过劲来才道:“翻过那个坡前,殿下好像……好像跟在后面,和那位大人在一起。”他亲眼见到身材单薄的机械师开枪,言辞之间对对方十分尊重。
卢西奥骂了一句脏话,宽大的手掌跟拍西瓜一样在士兵们脑袋上一个个拍过,口中嚷嚷道:“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是个跛子!这你们都看不出来吗!万一遇上什么事,连跑都跑不动!糟了,怕不是一一”
他匆匆推开平房的大门,看着不远处黑沉沉的山坡,心里一咯噔。万一二皇子殿下和那人遇上了落单的魔物……
“还不快回去找!”
卢西奥把身边的士兵一个个踢出门外,自己也大跨步挤了出去,急匆匆在矿产地四周寻找迟迟不来的两人的踪迹。
温柔的月光下,白日忙碌的矿产地已归于寂静,劳累了一天的平民陷入了沉沉睡梦之中。他们或许梦见了开采不完的矿物,到手的微薄薪水,几日一次的去往附近小镇的集市……与此同时,一群远道而来的士兵四散开来,在黑黢黢的矿洞口、在火柴盒一样齐整的平房边、在他们来时走过的山坡上,不断地寻找着。
在这片偏远的土地上,战事和魔物的阴影像是都被弱化了不少,至少在睡梦中的、在寻找着的人们,没有时时被血腥和死亡笼罩。
众人还没有摸索到的缓坡上,宜青在短暂的失神片刻中想着。有这么一瞬间,他和战争庞大的躯体擦肩而过,踮脚走进了安稳又让人沉迷的乐土,真好。
不过得轻一些,再轻一些,免得太快就被对方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