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青风风火火赶回了荒山,在飞瀑旁却只看到弈炀一个人。他不动声色地朝四周看去,也没见到白狐的踪迹。
他有意加重了脚步,踩断一根枯枝。
弈炀回头道:“回来了?”
以往他回栖霞宫取丹药时,对方也都是这个反应。宜青通常点点头便作罢,这次却开口问道:“没发生什么吧?”
他更想问的是有没有人来过,但那样目的也太过明显了,弈炀没准能猜到他用水镜偷窥了这厢的画面。
弈炀在他到来时正在盘坐,闻言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高大的身材瞬间遮挡了眼前的景色,或者说,当弈炀朝他走来时,他几乎立刻就放弃了别的景色,满眼都只顾得上盯着对方。
弈炀在十年中蹿了好几次个子,如今比他还要高出一头,站在他面前说话时还要微微低下头来。宜青的耳畔拂过一阵热风,却是弈炀开了口。
他真长得这么高了?
遭到视觉和体感的双重冲击,宜青有些怔愣。
“丹药呢?”
“什么?”
弈炀的眉骨比常人微微隆起一些,这让他的双眼显得愈发深沉,尤其是在认真注视着某人某物的时候。他盯着宜青的脸庞,重复了一遍:“你不是回栖霞宫了吗?丹药呢?”
宜青从怀中取出几个装着丹药的瓷瓶,递与他道:“这些,品次不算好,你不用服得太勤。”
宜青出于习惯多叮嘱了一句,弈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收下丹药时能够算得上和颜悦色了。
他毫不客气地将瓷瓶往怀中一揣,道:“一切都好。”
宜青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他先前的问话。
明明是他先问的,却在一问一答时被对方牵着鼻子跑了。
宜青有些惆怅道:“真的吗?”
弈炀瞥了他一眼,神情似乎有些异样,沉默片刻后道:“有人来过。”宜青没有追问,他自顾自交代道:“含苍来了。”
“含苍……”居然是直呼其名的交情吗?
宜青再次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大意了。他酝酿着情绪,开口时带着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别扭劲儿:“你和他,做什么了?”
弈炀浑不在意道:“打了一架。”
他说完顿了顿,龇牙笑道:“我赢了。”
他的一口白牙整整齐齐,但犬齿和野兽一样尖长,笑起来时除了爽朗,还有下一刻会扑上来撕咬的狠厉感。
宜青的视线避开那口白牙,道:“挺好。”
打了一架,这个解释他还算能接受。毕竟他从水镜上也只看到了一个画面,那样肢体交缠的动作除了亲热,说成是激战也可行。
但宜青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那副亲密画面好像在他心里生了根,不时就要朝更深处的土壤扎去,让他的心时不时就抽痛一下。
“你知道有人来过。”弈炀忽然开口道,语气十分坚定。
宜青抬头看去,只见他用一种紧盯不放的、甚至有些逾越的眼神打量着自己。这和他们近十年来的相处模式格格不入。
十年来,虽说这片荒山之中只有他们二人,但他们的关系并非相濡以沫的亲密。
宜青有心照顾这头狼崽子,奈何对方需要他照看的地方实在有限。穿衣吃饭、生火打洞,对方在凡间独自为生时就已经熟练的不得了,宜青根本搭不上手。
在修行中他倒是能点拨对方三言两语,可弈炀的悟性未免也太好了,举一反三不在话下,往往宜青才开了个头,他就自行参悟,回到那飞瀑底下继续修炼了。
也许是因为这样,宜青根本没感觉到弈炀对他有什么孺慕之情。
但也不是像现在这样给他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你怎么知道有人来过?”弈炀见他没回答,换上了更凌厉的语气。
如果按照以往的习惯,宜青不回答就是了,反正弈炀的修为还不如他,他想走想留都可由自己决定。
脑海中又浮现起了弈炀赤.裸着上身的画面,宜青的心中突突一跳,下意识朝对方的胸膛看去。这时弈炀已经穿好了上衣,虽然是轻薄便行的料子,但到底隔了一层,看不到那条块分明的肌肉。
他还没什么都没看见,反倒叫一只狐狸捷足先登了。
宜青一阵气闷,平静道:“我用水镜看过了。”
弈炀:“……”
宜青又道:“离开一时半会也不放心,总想看上一两眼。”
弈炀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一时间不知是大喜过望,还是惊讶过度,忘了做出反应。他隐约猜到度华该是用水镜看到了白狐,才会反复问他荒山中是否出了事。但他以为对方会施展水镜之术,只是为了看看他修行的进展,没想到……不是想看他修行,只是想看他。
弈炀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耐着性子问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说话时又上前走了半步,几乎就要撞上对方的身子。
宜青没有闪躲,看着他道:“你说呢?”
两人靠得很近,因着弈炀高出一头的缘故,只要轻轻低下头,嘴唇就能碰到对方的发丝。他手足发麻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道:“今日还忘了一项修炼。”
宜青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是没想到对方会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弈炀退后一步,没让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显露出来,口中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去就回。”
话音方落,他便转身朝后奔去。身形还未没入山林之中,就依约可以看见模糊的灰黑色迅影。
弈炀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动,比起妖力在体内作祟时还要更燥热难当。如果他不做些什么,只怕血液就会爆体而出,喷溅而出时的热度都能灼伤旁人。
他不由自主变回了兽形,撒足在山林间奔跑。低矮的平原、高耸的山岗,在他身后不断退去,苍莽的山脉绵延成一幅画卷,被林梢拖长的墨迹点染。
他是画卷上游走的笔毫,是不断展开的长卷,体内的精力好似无穷无尽,连山风也被他甩在了身后。
弈炀在山岗之上停下步子,回望自己一路狂奔而过的山林,目光越过层层林表,落在将要看不见的一线瀑布上。
就在距瀑布不远处,有着他住了近十年的洞穴。他将那处布置得极为舒适,比在当初在青城山的住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为一个人留出了位置。
他不禁想到,爹在为娘亲铺好洞中干草、娘亲也应允了住进去时,是不是和他此时有着同样的心情。愉悦、激动、满足,还有一丝对将来不知会如何的怅惘。
未来会如何呢?
弈炀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从前他在凡间时,从没想过以后会如何,只要能顿顿吃饱、生活无忧便好。如果说对日后还有一丝期盼,那就是不见踪迹的爹娘有朝一日能够回到自己身边。
来到仙界后,他日夜都忙着修行,更是无暇去思考往后的问题。按着度华的说法,他在成年前都极易因为妖力失控而死,好在这么些年死亡的阴影都没罩在他头上。
但他在狂奔驻足后,忽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在凡间的阅历到底有限,是以不知道,这种心态实则很像是一位新婚的汉子。往日一人吃饱全家不可,自然能可劲儿地浪,可日后要承担起一家之主的重责,那就得仔细思索一番了。
弈炀在高岗上伫立,俯视着云层舒卷,被很多凡人都曾感受过的甜蜜和痛苦而困扰,直到明月高升。
他想起自己说过“去去就回”,而距离他“去去”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顾不上继续深思,他转身就跃下了高岗,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朝瀑布奔去。路途中,他还掉转了方向,从山腰处捉了只味道肥美的雉鸡,一路叼着回到了洞中。
虽然狂奔了一路,但弈炀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着用不完的劲。他在洞口喊了一声,得到平静的回应后,便勾着嘴角走进洞穴,将雉鸡宰了拔毛,串插在木架上。
仙人只需餐风饮露,但这种野味,偶尔吃吃也无妨。
弈炀心情愉悦地将雉鸡架在火上烤着,在皮焦肉嫩的时候取下木串,朝洞中走去。
他握着木串,在盘坐静修的人面前晃了晃。
对方忽然睁开眼,眼中微光闪动,问他道:“做什么?”
弈炀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觉得自己应当对度华好一些。当然比起对待其他仙人嗤之以鼻的态度,他对度华已经足够和善了,可他现在只觉得不够。
他把木串往前递了递,示意这是给他吃的。
对方笑了一笑,依旧没有伸出手来接。
要是旁人这么做,弈炀早就同他翻脸了,但他此时还是握着木串干站着,等着对方改变心意。
“为什么要给我?”
弈炀道:“想给你。”哪有什么为什么。
宜青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庞上不加掩饰的焦躁和生涩,伸手接过木串,认真道:“你再想想。”
之前弈炀狂奔而去后,他想了很多。他知道自己在弈炀心中多少是有些特别的,否则这处洞穴中不会有一个自己的位置。
然而他不能确定的是,弈炀只是习惯了呆在他身边,将他当作一个人型丹药供应库,一个偶尔可以交谈上两句的朋友,一个娘亲从前的知交好友,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否认前三种身份,但他想要的更多。
弈炀擦干净手上的油渍,双目有神地盯着他,半晌后蹲了下来,道:“只想给你。”
他没有在洞穴中为旁人留过位置,也没有关心过旁人的吃食,更没有像今日一样那么渴望一个人能长久地陪在他身边。
他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表达这么复杂的感情,他觉得自己在凡间呆过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没学会凡人那些个弯弯绕绕的词句。
什么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什么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要是他张口就能说上两句就好了。
宜青看他愣愣地蹲在地上,像只忠心耿耿的家犬,心中一动,空着的一只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他记得小时候对方浑身无力时会用脑袋撞撞他的手心,现在却是不会了。
宜青叹了口气,道:“你起来。”
弈炀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立刻将宜青罩在了阴影下。宜青对他招了招手,弈炀俯下身来。
烤得色香味俱全的雉鸡被塞到了他的嘴里。他的衣襟被往下拉了拉,耳畔擦过一阵轻柔的风,话音落后似乎还被某种柔软温润的东西碰了一下。
他听到的还是那句似有深意的话:“你再想想。”
弈炀实在是想不出来,他也不知道度华让他再想些什么。
他不习惯想那么多,心中觉得该做的事却是一件也不落下。他收回了早早就晾晒的更蓬松的干草,没有给自己铺上,先将度华那边的干草垛换了一遭。就算仙人不需要入眠,垫着清修时总也更舒服一些。那只肥嫩的雉鸡被他独个儿吃了,不过荒山中还有不少野味。兴许是得了仙界灵气滋养,山林中的飞禽走兽比他在人间尝过的都要鲜美,他乐此不疲地捉来烤了,换着花样地做成佳肴。
每日的修行当然也不能落下。他对待自己比以往更为严苛,好几次都险些在对方面前露出兽形。他能感到自己体内的妖力变得愈发柔顺,像是终于疏通了的河道,按着心意流淌,不再有随时决堤的风险。
他的心情很是不错,就盼着度华能多笑几次。
可惜这很难盼到。
一日,弈炀结束了在瀑布底的修行,正要向岸边走去,忽的看见水面亮光一闪,像是溪底沉着什么异物。他如今已经能够在瀑布的冲打下站上半日也不会力竭,此时尚算精力充沛,便弯腰在水中摸索了一番。
手指碰到一样冰冷坚硬的事物,弈炀握拳将它拾了起来。安静躺在掌心的是一块圆滑温润的玉石,被溪水磨去了所有棱角,焕发着质朴的光泽。
这等华而不实的物件,弈炀早该随手扔了,但转念想到曾在人间见过那些富贵的公子哥儿腰间总佩着些玉环玉璋,于是便将这块玉石收了起来。
他将妖力凝聚在指尖,让手指变得比刀刃还要锋利,转瞬就在玉石中戳了个洞。他抿着双唇,依着记忆中的样子,将玉石囫囵雕琢成了一个环,揣在怀里走上溪岸。
“怎么了?”宜青只见他在溪中弯了弯腰,不知他背在身后的手还做了些小动作。
弈炀把坚硬的玉环攥在手心里,来回捏了捏,倒有些不想送出手了。
他瞧了对方一眼,脖子一梗,把手伸了出去。
宜青讶然道:“嗯?”
弈炀低头一看,发觉自己还握着拳头,手指全没松开。他翻过手心,展开五指,把粗糙磨成的玉环摊了出来。
到了这地步,他也没想能让对方笑上一笑了。他的手指才一张开,便又想着合上,比第一次偷吃东西被人捉了个正着还要羞愧难当。
“你知不知道……”宜青将手掌印上他的手心,没让他成功握起拳头。那些话在他齿间打了个转儿,才幽幽说出口,“玉环在凡间是不能随意送人的。”
弈炀被他的语气搅得紧张起来,道:“为什么?”
宜青道:“环,圆满也。若是使臣向帝王呈上玉环,便意味着两国将要修好。”
他将那枚玉环取了过来,信手变化出一条红绳,从中打结穿过,挂在了腰侧。
“若是一人送与另一人,便是别的意思。”
弈炀张了张口,发觉自己的喉头太过干哑,以至于在对方转身离开前都没能发出声。他看着对方径自走了,那枚玉环在腰间一荡一荡的,心中好似也挂了块同样的佩环,一下一下撞击着柔嫩的内壁。
让他心中作痒,万般想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在凡间没什么友人,在仙界更是不认识几人。犹豫良久,终于给那只算不上亲近的狐狸千里传音。
“哟,难得啊。”白狐的声音听着懒洋洋的,也不知这还白日朗朗,他怎的就一副久睡方醒的模样。
弈炀心中才生出悔意,对方就追问道:“怎么想起找我来了?难不成是今日打得过瘾,想再约我来上一次?”
弈炀冷声道:“手下败将。”
白狐也不恼,只是轻轻呵了一声。
弈炀知道是对方挑起的事儿,也知道对方在交手中并没有拼尽全力。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事要询问这只狐狸,所以没有开口反驳。
“你在凡间呆过不曾?”弈炀问。
白狐笑道:“谁生来就是仙人呢?不说我,你那位主子不也是在凡间待了上百年,以杀证道才飞升的么?”
弈炀没为他的嘲讽置气,只是想到度华原来也在凡间呆过一段不短的时日。可惜他生得晚,两人没机会早早遇上。
他问:“那你可知,凡间送了玉环给旁人是什么意思?”
白狐笑了一声,笑声落定后,文绉绉念了一句诗:“终生所约,永结为好。”
弈炀有些烦躁,度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只狐狸也知道,好似他们都心有灵犀,只有自己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意思呀,就是一一”白狐拖长了语调,吊足了口味,忽的截断了千里传音。
弈炀听得全神贯注,是以没有错过对方最后的一阵轻笑声。他恨得咬牙切齿,觉得之前下手实在太轻了些,他应当把那只狐狸摁在地上狠狠打落几颗牙才罢休。
话说回来,终生所约、永结为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依稀品咂出了些味道,心中不能确定,便回到栖身的洞穴,决意向度华问个明白。
他走到洞口,见到洞中已经亮起了火光。度华正坐在火堆旁,出神地想着些什么事儿,侧脸被暖黄色的火光映得比玉石还剔透,看得他心口又是一阵紧缩。
弈炀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坐下,迟迟没有开口询问。他害怕一说话,对方转过头来,就再也看不到那张让他心头狂跳的侧脸了。
“我原先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错事。”宜青没有转头,看着火堆开口道。他在弈炀那么小的时候就把他带回了仙界,圈在荒山之中养着,根本没让对方接触到其他人。
他们两人整日整夜地待在一块儿,就算是石头人也该磨出些感情了,况且弈炀只不过是一头狼崽子。身上有些凶性,但野兽往往用情也极为专一。
认定了是谁,就是谁,轻易不会动摇。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是因为弈炀从幼年到将要成年的这段日子里,身边根本没有其他能够认定的人。弈炀如果需要一位师长,只能是他;需要一位友人,只能是他;需要一位爱人,也只能是他。
“错就错了,有什么要紧的?”弈炀开口道。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旁人,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保证道,“谁要罚你,让他找我便是。”
宜青笑了笑:“没有谁要罚我。”就算有,也只是他自个儿心中会过意不去。
他转过头来,目光温柔地看着弈炀,笑道:“你说的有理,就算是做错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握紧腰侧的玉环,忽的倾身靠在弈炀肩头。
弈炀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错漏了一拍,那道空隙被先前怎么也不懂的诗句填了满满当当。原来是这个意思,那他觉得自己这玉环没有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