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缺与云中合击,剑光冲开结界,将魔气扫荡一空。
陵阳君被剑气冲荡,身子跌落在地,黑发流泻,遮住神情。
宁宵面露不忍,轻声道:“文君……”
陵阳攥紧手,苦笑了一声,“师兄,杀了我吧。”
道修对灵气与魔气格外敏感,宁宵只在阵法下立了半盏茶,便已面白如雪,冷汗沾湿鬓发。闻言他松开撑住栏杆的手,踉踉跄跄走近几步,皱眉道:“回头,你便只是文君,可好?”
怀柏负剑而立,静静等待陵阳的答案。连一向叫嚣不已的丁风华,此刻也沉默下来,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摘星楼上,只有凌冽的风声。
一两滴冷雨洒在怀柏脸上,她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晴空,意识到什么,垂下了眸。陵阳松开手,眼角渗出一点晶莹。
陵阳说:“我初来玄门时,发现你是大师兄,还有几分不屑,以为玄门没落,不过如此。”
宁宵微勾起唇,自嘲道:“是啊,我的天赋一直不好。”
陵阳也笑了笑,“可我后来才知道,大师兄的位置,只有你才能做得好。丁师兄是风,飘忽不定,善恶一念,小柏是水,至清至明,至柔至善,可也需要引导。大师兄便是一株大树,风遇树则歇,水遇树则留,把所有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宁宵神色动然,道:“文君,所有人中也包括你。”
陵阳摇了摇头,“师兄,你想像大树一样,庇佑所有的人,可是你护不住的,我能看见……”她想撑起身子,又因失力,重重跌了下去,未融的霜雪上撒了几点血,像是开在雪地的红梅。
宁宵的眼神黯淡,情不自禁往前一步,鹤羽大氅轻轻摆动。
陵阳君掩着唇,断断续续咳嗽几声,单薄的肩微微颤抖,“小柏刚来孤山时,只有两三岁的样子吧。”
宁宵面色柔和,“是啊。”
陵阳君靠着墙坐着,笑道:“那时候她得了失魂之症,神智昏聩,连字也不会吐,每天只知道缠着师兄。”
怀柏稍一怔,并不知这桩旧事。
宁宵幼时见小妹死在自己眼前,自此而生心魔,后来在孤山脚下捡到容貌与小妹酷似的婴孩,将其带回孤山,亲手抚养,如父如兄。他待众人皆温柔,唯有对着怀柏,堪称宠溺。
陵阳君笑着摇头,“不瞒师兄说,那时大家都有几分嫉妒呢。”说着,偏头看了眼丁风华。
丁风华面红如血,“信口瞎诌!谁嫉妒了?”
怀柏并不记得原身以前的事,现在想想,当年她表现出诸多纰漏,却无人怀疑,是因为原主得了失魂之症,后来他们以为原主魂魄归位了吗?
陵阳君弯了弯嘴角,又说:“为了测试大师兄最喜欢谁,我们四人便商量着比试一场,一齐假意摔倒在大师兄的身前,看看你会扶谁,”她感慨道:“我竟也会答应玩这样幼稚的游戏。”
丁风华喝道:“不要说了!”
陵阳君咳几声,继续说:“记得丁师兄摔的最惨,膝盖破了一块皮,鲜血横流,结果大师兄抱着小柏走过去,根本没看见,唉,也难怪丁师兄这么不待见小柏……”
宁宵诧然道:“有这么一回事吗?风华,抱歉,我不知道你受伤了。”
丁风华拂袖,转身就走。
陵阳君笑起来,苍白的唇染上血,显得有些靡艳,“我知道人的心总是偏的,师兄也不例外,可听着那群小孩的哭声,心里居然也涌上几分怅然若失,我居然会拥有为人的情感,真是奇怪。”
“只是可惜……”
她重重咳嗽起来,额头满是虚汗,血沫从嘴鼻涌出,染红地上白雪,“若有来生,师兄会待我如待小柏一样好吗?”
怀柏想去扶起她,宁宵已先她一步,蹲在陵阳君身前,像是想弥补以前的遗憾,慌忙问:“我替你疗伤,别怕,你在师兄心中也一样……”
他的身子一震,声音顿住,双瞳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陵阳君。
怀柏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能看见宁宵背上透出的锋利魔刃,还有不断扩散的血痕。
“为什么?”宁宵喃喃。
陵阳君抿紧了唇,“师兄,我骗你的,我一点都不稀罕你的好。”
她松开手,宁宵往后退了几步,捂住右胸伤口,眼神哀伤。
怀柏扶住他,施法替他疗伤,可魔气造成的伤口极难愈合,鲜血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她眼前模糊,重复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宁宵安慰道:“没事,伤势不重,不必担心。”
丁风华大喝一声,裂缺出鞘,飞电般朝地上坐着的女子刺去。
陵阳君侧身闪开,施施然地站起来,手揩去唇角的血,舔了一下。方才她尚有余力,不过示弱于人,好趁机偷袭。这本就是魔,阴险狡诈,玩弄人心,寥寥几句话,便可扭转局势,叫人溃不成军。
“大师兄!”
陵阳君听到灵素峰主景仪带哭腔的声音,本想出言嘲讽一番,转过身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叶云心立在原处,愣愣地望着她。
“怎么回事?”叶云心问。
丁风华红着眼睛,“怎么回事?你看不出吗?这个女人是头魔,偷袭了大师兄!她是魔!”
叶云心置若罔闻,灰茫的眸子直望向陵阳君,问:“怎么回事?”
陵阳君忍不住往后退去,想把自己埋在乌黑的魔气里。
景仪哭哭啼啼地疗伤,只是刃上带魔气,于宁宵而言便是一柄淬上剧毒的凶器。
他微微侧过头,看见自己留在栏杆上的那手印,栏上覆着薄薄银霜,体温焐化霜雪,于是留下了一个手印。
就连冰冷的霜雪,捂了一盏茶,也化开了。
为什么有的人的心,捂了几百年,还是可以薄凉至此呢?
怀柏地垂着眉眼,眸子漫上一层水雾。
云中升腾而起,悬在她的身前,她抬起手,握住剑柄。
青色的长袖无风自动,松松挽着的青色发带断裂,乌发如水墨一般散开。
云中再次出鞘。
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霜白剑光,汇成一柄巨剑,裹挟浩荡银河,自空中斩来。
避无可避,势不可挡。
陵阳君瞳孔微缩,自袖中抛出一物,随即转身血遁而去,没有回头。
怀柏看清那物时,眼睛猛地张大,云中顿在半空,剑光溃散,银雨乱洒,流星飒沓。她抬手握着那株闪着莹莹绿光的小树枝,朝叶云心掷去,质问道:“我不是让你不要把木灵给她吗?!”
叶云心痛苦地合上眸,一滴清泪从眼角坠下,“我不知道……我以为……”声音稍顿,“她是我道侣,我愿意把命交给她。”
怀柏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想起自己也曾这么信过一个人。那时所有人都让她防着鸣鸾,可她还是眼巴巴地凑过去,把心捧给她,把命捧给她。
情这个字,如果能拦得住,也就不叫情了。
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还要一步步往前走去,自以为能叫无情刀刃化作绕指温柔,让翻滚火焰变为拂面暖风。非要等鲜血淋漓之后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被感化的……
自欺欺人一腔情愿的愿景,不仅葬送自己,还葬送了他人。
鹤氅掉在地上,血迹斑斑。
宁宵白衣上的鲜血不断晕开,几乎化为一身血衣,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血。
雪地梅红。
怀柏怔怔地望着,不敢靠近,云中轻轻蹭着她的手背,无声地安抚。
有这样一个男人,站着便是一座高山,只要有他在,天塌了没什么要紧。
是兄,是父,是师,是长。
可他如今倒下了,猝不及防,出人意料。
她自言自语道:“师兄倒下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丁风华神色复杂,手缓缓抬起,在她的肩上拍了下,“我也是你的师兄。”
怀柏捂住了眼,泪水从指缝里渗出。她历经生死,斩过万魔,尝遍人间苦,可在孤山,她一直是被所有人宠爱的小师妹,不必长大,无需顾虑,做个快意恩仇的少年人就好。
总归是有师兄顶着的。
总归是有师兄顶着的……
直到景仪又哭哭啼啼地跑过来,说宁宵伤不致命,只需静养,她才定下心来,浑浑噩噩地回到守闲峰,坐在石阶上,日头将落,坠在半山,晚霞绚烂,夕阳落入她的眼眸。
怀柏心中沉甸甸的,觉得有些孤独,尚未来得及细想,已经将水云螺握在手心。
“师尊?”佩玉惊喜的声音传过来。
怀柏从没有这样思念过一个人,想把所有的事都说给她听。
她知道,那人能抚平自己的伤痛。
“我想你了。”沉默许久,怀柏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三百年过去,她从没有这样想一个人。
佩玉马上听出她的不对劲,立马道:“我去找你。”
怀柏笑了下,轻轻说:“好啊,我在孤山。”
她望着眼前的夕阳,想起佩玉曾经在石阶上等着自己,那时她又是什么情绪?可有如自己一般的思念?
孤山?
佩玉联想这段时日的不对劲,登时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匆匆道:“我马上回来,你等我,等我!!”
柳环顾关心地问:“你要回孤山了吗?发生什么事?”
佩玉什么也来不及说,御刀而起,一道白光掠过,眨眼不见踪影。
师尊需要她。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就算碧落黄泉,她也会回到师尊的身边。
佩玉踏上石阶时,天边只余最后一抹晚霞。
她背负斜阳,快步走到怀柏身前,弯腰抱住了她。
怀柏也没有说话,安静地把头埋在她的肩上,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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