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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女儿……”
梁锦棠下棋的手略顿,抬头看了对面的谢家世伯一眼。
那谢家世伯老眼昏花,全没在意他的眼神,一边落了子,一边又接着闲话:“……被惯得无法无天,简直同你小时候一样桀骜难驯,脾气极坏!”
显然谢家世伯没明白,即便是如今的梁锦棠,脾气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梁锦棠长睫微敛,掩住眸中忽然涌起的躁郁,一改先前相对温和迂回的棋路,不动声色地落下步步杀招。
坐一旁陪客的扶风梁氏现任家主梁锦和显然慧眼如炬,略带警示地清了清嗓子,却见梁锦棠头也不抬,分明不愿给这面子。
谢家世伯像是还未看出梁锦棠的棋风变化,又落了一子后,转头向梁锦和抱怨道:“可惜懋安兄的女儿嫁人,儿子尚年幼,眼下青阳傅氏的嫡系血脉中并无太出色的子弟,不然老夫也好效仿你祖父当年的决断,将人送到傅家‘易子而教’,好生治治笙儿那顽劣的德性。”
身为梁家家主的梁锦和,自然以晚辈的礼数周到应着,余光却始终关注着三弟的神情。
梁锦棠根本懒得搭理这话题,摧枯拉朽般了结这盘棋后,就顾自起身向世伯与兄长辞行。
老人家一盘棋忽然被他杀得丢盔弃甲,此刻正老泪纵横地复着盘,只是悲痛地挥挥手由他去了。
梁氏祖邸今日春宴,此刻是高朋满座,宾主尽欢。梁氏子弟正各行其责招待来客,见他起身似是要走,也不多问,大都只淡淡颔首示意。
梁锦棠自接任光禄羽林中郎将一职后,便一直独居在京中那座陛下赏的宅子里,平日里若无大事,他也难得回到城郊这座祖邸大宅的。
今日原是梁锦和让人给他送去了亲笔家信,告知他家中宴客,各世家长辈、梁氏亲族俱在,要他务必抽空回来露个面以示隆重礼数,他才向光禄府告了半天假,不情不愿地出现在此。
他幼时被骄纵得无法无天,在同龄孩子中并不大得人缘;后少年从军,回京后又惯于独来独往,与世家同辈们几无交情,因此这样的场合对他来说当真索然无味,若不是看着嫡亲兄长的面子,只怕是连这半日也待不了。
梁锦和陪他缓缓行至中庭,忽然停下脚步,抬眼看着昏黄的天色,笑意温平,倒也不像当真责怪:“今日家中宴客,你竟连留下吃个晚饭也不肯。谢世伯本是无心的,你怎好跟老人家计较?”
见他不答话,梁锦和也只能无奈轻叹。
“齐光,傅伯父过世已有五年……你,也该放下了。”
扶风梁氏与青阳傅氏同为煊赫数百年的世家,素来交情不薄。
年少时的梁锦棠个性阴鸷乖张,梁家上下束手无策,只好将他交由傅懋安管束。从七岁至十六岁入河西军麾下从戎之前,那十年的岁月,他几乎就是在傅家长大的。
虽未行过拜师礼,可梁锦棠确实是傅懋安在世时唯一亲授过的人。
当年傅懋安疾病辞世之际,梁锦棠正在边境领河西军与成羌苦战;直到战事稍定,援军赶到,接手战场,圣旨宣召他回京,他才得以前往傅懋安坟前祭拜。
梁锦和怕三弟是因谢世伯的话忆起这桩旧事而伤怀,这才不放心跟了出来。他是家主,又是兄长,素日里对这个三弟关怀不多,也是这个三弟一向不大亲近人的缘故,其实他是很享受兄友弟恭之和乐的。
“并不是为着这个,”见兄长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梁锦棠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挪向院中凉亭,“大哥,你有没有那种,每每听见便会心中发毛的……一句话?”
梁锦和听得一头雾水,却还是很欣慰于三弟难得的吐露心声,于是关切地追问:“什么话?”
“算了,大哥可转告谢世伯……”踌躇半晌的梁锦棠长长吐出一口郁气,神色莫测地对上兄长茫然的目光。
“虽说傅维真年幼,傅云薇也早已嫁做人妇,可青阳傅氏嫡系血脉并非就没别人的。”虽说那人好像也并不多出色。
“啊?谁?”梁锦和闻言大惊失色,心道莫非傅伯父当年还有不为人知的私生子?
梁锦棠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凶狠的白眼,却避而不答。
“算了,若是不能说的事,那便不谈了,”梁锦和体贴地话锋一转,“不过,为兄还是很想了解,那句你一听就会心中发毛的话,究竟是什么?”
梁锦棠立马瞪了兄长一眼,见兄长目光执着又诚意,只好语带寒气地道出:“‘我有一个女儿……’。”
兄长哈哈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一副爱莫能助的幸灾乐祸。
对兄长的误解梁锦棠并不想分辩。
许多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比如,那句他一听就会发毛的话,其实是——
我有一个女儿。
她叫傅攸宁。
她是这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与梁锦棠的渊源?
索月萝的这个问题直到次日入夜时,仍萦绕在傅攸宁心头。
这两日她总是反复想起十四岁之前在青衣道的时光。
那时习武苦,读书苦,时常跟着一群没长几岁的师兄师姐出外行走江湖更苦。
仅有的温软时光,便是隔三差五收到父亲自帝京千里发来的家信。
父亲常在信中与她讲起家中闲事,讲他自己幼时在东都老宅时的见闻,讲帝京风光,族中人情,太子新立,长姐在学堂闹过的笑话,母亲发过的脾气,与家中交好的几大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情谊与利害……
年幼时识字有限,每每收到家信,只能执拗地央着师父替她念一遍。
开蒙后她在识文断字上很是下过一阵苦功,为的就是不愿错漏家信中的一字一符。
她自幼寄养在外,多年来从未踏进傅府一步,却凭着父亲的一封封家信,倒也从未错过家中大小消息。
七岁那年,在她终于可以独自看完的头一封家信中,父亲新添了一笔内容:
为父新收一徒,较你与云薇只长数月,却性子顽劣桀骜,竟连声师父也不肯叫的。
不过吾儿不必担忧,为父少年时也曾号称“东都小霸王”,对这样被骄纵的熊孩子岂有治不了的?照死里打一顿也就好了。
对了,还未将他的身世说与你听。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扶风梁氏七十一代,排行第三,字齐光。
从那之后的很多年里,父亲的家信里总是常常出现关于“梁家老三”的种种。
譬如,某年某日梁家老三试图逃离傅府,还没翻上院墙就被扯下来险些打断狗腿;
又譬如,梁家老三不肯老实练武,被一句“我女儿已在江湖上小有名声了你竟还只会闹小孩子脾气简直可笑可耻”给激得,活生生倔气地蹲了一个通夜的马步,导致好几日下不了床;
还譬如,梁家老三悟性极佳,不足三年竟已能在父亲的追打下撑过百招了……
凡此种种,年复一年。
在那段漫长的江湖岁月中,傅攸宁从未见过这个人,却始终熟知关于他的一切。扶风梁氏的老三齐光,仿佛就是在她身旁一同长大的,亲切又遥远的玩伴。
若真要说清傅攸宁与梁锦棠的渊源,大概就是——
原本,是可以青梅竹马的。
傅攸宁笑意模糊地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夜空中银月皎洁,心中诸多感慨。
从青衣道到帝京,这一路再远也不过千里,她却走了整整二十二年。
如今她已是二十四岁高龄,这一路行来的种种艰难,舍弃了什么,错失了什么,她清楚;而这些究竟为的是什么,有时她却并不确定。
银月在上,春夜清风拂面,带起点点寒意。
傅攸宁不动声色地收起思绪,缓缓敛了唇角的笑,右手暗暗搭上腰间的小银弩。
“出来吧。”话音落地,在夜色初上的空旷长街荡起浅浅回声。
须臾过后,一个银白衣袍的身影缓缓自道旁隐匿处踱出。
月色与道旁宅邸门口灯笼的光芒自傅攸宁耳后斜斜照过去,正正迎着罩了那男子一脸一身。
那张面庞的肤色并不白皙,却衬出一味狂放肆意,墨玉般的乌眸中若有璀璨星光,深邃的五官眉目舒朗,似笔触自在的泼墨画,写意却华美。
不止脸好看,伟岸的身躯也是修长而不失沉毅,体廓刚健,挺拔的姿态隐隐显出一丝凛然的野性。
灯火与月华像在他周身镀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将华美与野性两种矛盾的特质和谐勾勒。他只需一身银白袍静静立在夜色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掳掠旁人的目光。
这人绝对是好看的,最难得是他周身透着凛然浩气,俊得堂堂正正。
原来,老大夫褚鹤怀说的丰神俊秀,是真的。
傅攸宁慢慢撤了按在腰间小弩上的手,眉眼弯弯:“原来是梁大人。”
无视她热络的笑意,梁锦棠不疾不徐行过来,眸色轻寒:“宵禁夜巡却脱队落单?傅攸宁,出门别忘带上脑子,费不了多大劲的。”
承了前几日的救命之恩,傅攸宁已习惯他的嘲讽,弱弱笑着解释:“宵禁还有约莫半个时辰,我就……随意晃晃,没要一直落单的。”
“既已察觉有异,为何不先发制人?”梁锦棠面色不豫地嘲道,“你那张弩机成天挂在腰带上是配官袍好看的?”
“先前我只隐约觉得像有人跟着,并不十分肯定。况且,也不好一言不合就将人打成筛子吧。”傅攸宁惭愧地笑着垂下眼眸,看着自己黑中扬红的官袍下摆。
梁锦棠闻言不置可否,只一惯的嘴上淬毒:“就你那样一路神思恍惚地独自夜巡,谁是被人打成筛子的那一位,还真不好说。”
“你……先前一路跟着我?”其实傅攸宁并未多想,大约是这两年跟着尉迟岚不学好,同别人讲话时总愿意没来由地搭上一茬。
梁锦棠却身形一僵,冷冷轻哼:“家中夜宴提早散了,我路过。”语毕有如骄傲的猫儿般,丢给她一个“懒得理你”的冷淡眼神,抬腿就走。
梁锦棠当年横行沙场,打到号称虎狼之国的成羌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元气,此等少年荣光现下仍被津津乐道。
他回京接任光禄羽林中郎将五年来,江湖上几乎过半的少侠,都将挑衅帝京城防当做与他过招的基石,最终均以被他横扫碾压而狼狈告终。
就连光禄府同僚在评价他时,也只说,梁大人□□独守帝京月,千里追凶不失手;梁大人行事貌粗实细;梁大人练兵……惨绝人寰。
是以实在不能怪傅攸宁在与他共事两年后,才无意间发现他的家世。
虽他从未刻意隐瞒,但那铁腕雷霆又冷漠狂傲的行事,加之一惯不留情面的毒嘴,实在很难让人将他与那个数百年盛名的扶风梁氏关联起来。
毕竟那个扶风梁氏,最是出美人的。
此时夜色如墨,空旷长街里银白的背影挺拔而迤逦,一行一动间如有浅浅华彩,恍若披一身清风明月。
傅攸宁站在原处怔怔看着那身影缓缓而去,心下只浮现八个字——
月下锦华,美人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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