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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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攸宁向来过得散漫,只以为梁锦棠并不会留心与公务不相干的枝节,眼下看来,他该是早就知道了。

如今一切既已摊上台面,从前的许多顾虑与拘束倒不必了。

目送那辆素青锦马车向山下行去后,傅攸宁回身看看梁锦棠,决定先发制人:“你此前从未告诉过我,你是扶风梁氏的三公子!”

梁锦棠冷眼瞥她:“你也从未告诉我,你是青阳傅氏二姑娘。”

“早在今日之前,你就知道我了?”傅攸宁此刻的目光几乎有些无所畏惧了。

梁锦棠任她看着,并不闪躲,只略抬了下巴,声量淡淡的:“你都不知道我了,凭什么我要知道你?”

这人……还真是计较啊。看样子分明就是她猜对了。

“呃,好吧,既如此,那大家都一样,”傅攸宁摊手,也不戳穿他,只是笑着讲和,“就当扯平了。”

“谁跟你扯平了?”梁锦棠冷笑,心中百味杂陈。

傅攸宁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与他之间这笔账,是绝无可能扯平的。

因为她对梁锦棠的“不知道”,只不过源于她的漫不经心;而梁锦棠的不知道,是装的。

梁锦棠大概是满光禄府最早知晓这件事的人之一。两年前他打从调任公函上一见“傅攸宁”三字,后又见到她这张与傅云薇相差不多的脸,就什么都清楚了。

我有一个女儿。

她叫傅攸宁。

她是这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她不怕孤单,不怕受伤,不怕流血,不怕死,甚至不怕暴尸荒野无葬身之地。

她为心中之所信,道之所存,磊落前行,从不后退半步。

她自幼被寄养在江湖,从未享过家门姓氏扶持,未得过一天父母亲族关照,却铮铮骨气半点不辱青阳傅氏荣光!

而你,顶着举家隆宠、长辈宽纵、兄弟逊让,替你开蒙的是龙图阁大学士,教你习武的是我傅懋安!扶风梁氏给了你最好的一切,你却打算活成一个游手纨绔的王八蛋!

当年傅懋安的这番话,是梁锦棠年少时最初的惊雷。“傅攸宁”这个名字,是年少的梁锦棠心中最遥远却最璀璨的一抹星光。

曾有许多次,他偷偷打量着傅云薇那张据说应当与傅攸宁一模一样的脸,却始终无法想象出她的样子。

他不知道那样一张海棠似的脸,是以如何夺目的华彩在江湖夜雨中仗剑前行;不知道是怎样勇毅坚定的心之所信,让她能在与自己同龄的稚气岁月就已独自披荆斩棘。

那时他只知道,“傅攸宁”这三个字,就是自己少年时的心之所信,是他后来在河西战场上的勇气。

当年在主将决定弃阵而走时,梁锦棠横戈立马于三军帐前,掷地有声的那番誓师词,至今在军中仍有余威。

可没人知道,那是他听到心里的那个傅攸宁说的。

他听到她在说,你身旁是你的同袍手足,身后是你的家国故土,你若后退半步,都不叫死得其所。

所以,两年前在演武场的擂台上,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在自己心中本应坚不可摧的傅攸宁就那样被自己一掌拍飞,当时他内心整个是坍塌的。

年少他曾小心翼翼地问过傅懋安,“如若有一天,我向傅攸宁邀战一场,她会不会觉得梁锦棠是个不自量力的家伙?还有,她,会不会……生气?”

那时傅懋安笑得道貌岸然,一派高风亮节的气派对他讲,“君子之争,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是以他多年来从无半丝懈怠,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在与傅攸宁酣畅一战后,诚挚地举杯谢她。

告诉她,多谢这世间有一个叫傅攸宁的好姑娘,梁锦棠才会是后来这铮铮风骨的模样。

可是,两年前的擂台上,他终于真正明白傅懋安为何会说“她是绝不会生气的”。

她当然不会生气!因为她再练八辈子,在他手底下也走不过十招!

这家伙根骨之烂简直击穿他生平所见之下限,他敢肯定,就是随便抠坨泥巴拿屋檐下的雨水和一和再砸墙上,都比她经打!

傅懋安那个老狐狸,为了约束他上进,简直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想到这里,梁锦棠愤愤的,只恨不能将傅懋安从棺材里拖出来再打上一架。

傅攸宁自不知梁锦棠在这须臾片刻之间心中已千回百转,只见他眉间郁郁似有愤懑,便小心地开口解释:“我不是有心要瞒谁,只不过……年少时行走江湖,难免有些陈年恩怨。况且如今担的职也是个惹事的差事,所以不想张扬,以免给家中添麻烦。”

见他仍是拧着脸不说话,傅攸宁再接再厉。“那个……梁锦棠啊,我有个疑问。”

哦,这会儿他又不是梁大人了?

余怨未消地冷冷白她一眼,梁锦棠终究硬声硬气开了口:“说。”

见他神色仍不和缓,可话已出口,傅攸宁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我方才忽然想起,就是那年啊,我在这里见过你的……只是那时天黑,我没瞧清是谁,况且那时也不认识你……”

“说、重、点。”梁锦棠暗暗咬牙。

“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傅攸宁吓得赶紧蹲下,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那夜你为何坚持戎装祭拜?”一边将自己带来的香烛纸火取出来。

梁锦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所指的是哪一回。

他悻悻走过去蹲在她身旁,顺手帮着她点燃一对蜡烛。眼帘轻垂,声调沉郁。“那时我等到援军抵达接手河西战场后,才能赶回来。那时只顾着赶过来,也未想到要回家换衣衫。”涩涩轻哼了一声,像是自嘲。

“况且,他大概更乐意看我一身戎装。毕竟,总得叫他知道,我终究是长成了他冀望的那种人。”

从不肯叫他一声师父,却终未辜负他的心血。长成他冀望的样子,去做他年少时想做而没做成的事……

梁锦棠侧头看了傅攸宁一眼,又抬眼瞥向墓碑上傅懋安的名讳,心中那股才按捺下去的无名火再起。

……可你的这个女儿,你口中那个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却是个能被一掌拍飞、成日里跟谁都笑嘻嘻没脾气的胆小鬼。

傅懋安你当年怎没去天桥下摆摊说书呢?!

“原来如此,你倒是有心了,”傅攸宁不懂他心中大恨,顾自低头开始烧起纸钱,却忽然又想到,“哎,你今日为何也会在?”

就是知道往年父亲生祭都无人前来,她才特地选的这个日子,怎么今日莫名其妙倒济济一堂了?

母亲和傅云薇是为着陪傅维真来向父亲辞行,那这梁锦棠又是所为何事?

梁锦棠轻哼一声,斜睨她:“我不能也来辞行?”

“你要去哪里?”傅攸宁问了这话,又觉得有些冒犯。毕竟绣衣卫与光禄羽林出外办的差事大都各有机密,一个对内,一个对外,两边人马都有默契,彼此并不打听行踪。

她向来恪守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今日竟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真不是个好兆头啊。

梁锦棠抿了抿唇,眼神淡淡扫过坟前的香烛纸火,示意她先办正事。

傅攸宁见状如梦初醒,立刻闭嘴正色,庄重地面向父亲的坟墓。

一番简单祭拜后,两人便准备一同下山了。

许是今日在傅懋安坟前终于揭开彼此关联,两人之间仿佛共享了一个秘密,多少有了点情面在的意思,梁锦棠难得破例松口:“庆州。”

“什么?”话音一落,傅攸宁才想起自己先前问过他要去哪里。其实她问完已知不妥,并未想过梁锦棠当真会答。

不过,他方才说的是……庆州?!

暗自揣测了半晌的傅攸宁到底还是问出口了:“你……不是去查庆州军空饷案的吧?”

若真如此,她大概就能明白昨日尉迟岚在气什么,而孟无忧又是在乐什么了。怪不得这两人昨日会将演武场炸成一锅粥。

光禄羽林的人多出身行伍,都是铁血铮铮自枪林箭雨中拼出来的。这大概也是他们瞧不上绣衣卫的根源。

但凡能给绣衣卫添堵之事,在光禄羽林都是值得奔走庆贺的功勋。况且梁锦棠对此向来只是冷眼旁观,从未有过主动向绣衣卫挑衅的先例,没想到首次出手就抢了庆州这件大案,难怪昨日演武场上一家欢乐一家愁。

“这案子已移交给我,”梁锦棠挪开目光,看向道旁的树林,“庆州军树大根深,你去没用。”他并非要抢功,只是眼前这家伙中毒未解,还得靠宝云庄的解药吊命,根本不适合出京。

他向来我行我素,既想好了,自然就顺心而为,并不觉得这事需要跟谁解释。是以昨日孟无忧才会得意忘形成那鬼样子,而尉迟岚更是气到喷火,直接当着少卿大人的面就开骂。

可他是谁啊?他是冷面心黑手狠的梁大人啊!管他们去死。

“什么叫我去没用啊?你这话说的,多瞧不起人似的,”傅攸宁有些低落了,略抬起脸看向他,底气不太足,“我知道庆州军素来是‘一言不合,拔刀就砍’的,可我也不是全然没用吧?只要准我带上弩机……”至少应当可以有命逃回来吧?

“你不是前几日才上宝云庄喝了药?血都吐完了?”梁锦棠才听了半句,立马悍然出言打断她的畅想,鄙视的目光微微向下,与她四目相对以加强嘲讽的力度,“让你去也只能给人当靶子打,拿不回什么有用的证据不说,还极有可能走着出京抬着回来。”

傅攸宁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抓狂地薅了薅自己的发顶:“哎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怎么没有道义的……在我父亲的墓前讲这种事合适吗……”

扯了他的衣袖就疾走,仿佛并不否认自己就是那种会“走着出京抬着回来”的软脚虾,却又生怕坟里的父亲当真听了去似的。

梁锦棠得她拉着自己往下山道上走,不着痕迹地淡淡看一眼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嘴上仍是不客气的。

“怎么?许你没用不许人说?我还没跟他说,你被人从真沄一路追杀回来犹如丧家之犬呢。”

“喂!梁三公子,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好好说话。”

“傅二姑娘,不是要报救命之恩吗?果真好大的诚意!”

“就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好好好,我错了。你冷眼瞪人的样子真挺吓人的……喂!习武之人如此小气,不太好吧……”

荒无人烟的下山道上,多年前隔了千里河山各安天涯,只能在傅懋安的书信和言语间一同长大的那对小儿女啊……

终于跨过十几年的漫长时光并肩同行,仿佛一对真正的青梅竹马般言来语往。

这世间,有些人,有些事,虽可能来迟,但终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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