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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庄”后山有一棵号称千年的红桧树,据说树冠处便是全范阳城最高的地方。
许是这棵树活得太久,让范阳人对它有了无端的祈愿。树干低处的枝丫上密密绑满了寄着无数美好愿望的红布条。
月色如练,红布条在春风里来回轻荡。
傅攸宁抱腿蜷缩在枝叶间,讷讷回首:“你怎么上来的?”
“你怎么上来的,我就怎么上来的。”梁锦棠姿仪闲适地靠坐在她身侧,夜色衬出他眸中有光华流转。
这家伙将他拖出来,就丢了一句“你自个回主院吧我随意走走”,就一路心神不定地到了后山来。闹什么脾气呢?梁大人是随便就能挥之即去的吗?
傅攸宁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有气无力地将下巴搁在曲起的膝头,脑中很乱。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不要去见季兰缃?
还是先告诉齐广云?
关于他们二人之争,她该怎么做?
一个是曾在江湖颠沛中相依为命的师弟;一个是许多年加起来也没见过几面的,并不亲近的师姐。
看上去理当是很好抉择的事,可对傅攸宁来说,她迈不过心中那道坎。
虽齐广云始终不愿她涉入师门事务过多,但她已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
她不确定,齐广云想要做的事,是否正确;她也不确定,季兰缃是否当真就更合适。
她不聪明,也不重要。可为何在他们二人相争的最后关头,她却成为了决定胜负的那个变数?
这些年她输过,败过,可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怕过。
怕自己不够聪明,怕自己不够冷静,怕在不经意间就做出了什么改变师门众人命运的举动。
大概从来无人知晓,她讨厌改变。
每当有事想不明白时,傅攸宁总愿躲在最高处。她轻功好,寻常她能到的高处,极少有人能与她并坐。况且,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多数光景她总是独自一人的。
不过,其实也不能算是独自一人。
她时常装作自己有一个永远不离不弃的朋友。
无论何时,总是陪在身旁。什么都不必说,就足慰心安。
如今这人,竟真真就在身旁了。
梁锦棠打量着她迷惘不安的神情,见她沉默不言,便只静静陪着。
两人就这样抵肩而坐,许久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傅攸宁心绪渐平,缓缓直起腰靠向背后枝干,环顾四下。
她什么也没讲,他也什么都不问。不过就这般安静但坚定的陪伴,却忽然让她觉得……
范阳月夜,静谧温和。并肩高处,竟是风景。
或许,这世间本没有那样多越不过的不可能。总会好的吧。
“梁锦棠。”
“嗯?怎么了?”
他的嗓音本就极好听,加上此刻这样温柔轻缓的语气……
许是夜色正好,这声音让傅攸宁心中一颤,莫名就软软勾起了唇角:“我……没吃饱。”
不知为何,话说出来,听着倒像是委屈抱怨。
“不是身旁有秀色可餐?”梁锦棠笑得无奈,轻叹一声,眼神却是暖的。
傅攸宁扭头轻轻嗔他一眼,亮晶晶的梨花眸里全是赧然:“张吟是长得好看,可我也就看看。他又不下饭。”
梁锦棠觉着,自己这辈子没输得这样惨过。
这姑娘大概根本不知他自个儿生了一晚上闷气,他也……压根儿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先前从主宾院出来时,他想着,见了她定要抓住好好训一顿,务必教她懂得,不可沉迷他人美色的道理。
那个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好看的小哥哥”算什么?
世人皆知,扶风梁氏从来出美人,青阳傅氏出战将。
而他,恰好是傅懋安教出来的梁三公子。
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她没读过书的吗?真是欺人太甚。
定要训得她回头是岸,幡然醒悟,心服口服地承认——
梁家齐光,才样样都是最好的。完全就是色艺俱佳好吗?!
他在心中制定了严谨而完美的方案要找回这个场子,结果……
根本没机会出招,一败涂地。
傅攸宁就那样拉着他出了院子,垂头丧气行了一路,拿困扰又惊忧的眼神瞧他,叫他自便。
卑鄙的家伙。
眼下又像只历劫归来的兔子,拿一对明亮的梨花眸软软盈着笑瞧过来,就轻飘飘说一句“他又不下饭”,便像将谁塞进糖罐子似的。
梁锦棠,你的骨气都死光了。
他无奈自嘲,挑眉望向她,轻笑:“那,我们回过头去接着吃?”
“不回!不乐意!”
她气势汹汹地轻声吼完,忽然惊觉自己大约这辈子都没这样同谁说过话,于是声量又低低弱下去,“我、我还不想下去。”
傅攸宁你脑子坏掉了吧?他可是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啊!
上一个敢这样大声同他讲话的人,只怕坟头的草都有三丈高了。
傅攸宁有些心虚地缩起脖子,小心地拿眼角觑他。却讶然发现,他并没有生气。
他非但没有生气,更可怕的是——
他的梨涡,又、出、现、了!
“好,不想下去就不下去,”梁锦棠是从没哄过人的,却也知道让着,“你要吃什么?我去替你拿过来。”虽不知她为何事难过,但她看上去心绪低落,这叫他心头不大舒畅。
噫,当真没发火,也没有嘲讽。这很怪啊。
傅攸宁战战兢兢地侧头抬起眼望着他,以目光小心试探半晌。
“我要喝酒。”“除了喝酒!”
她就知道,什么温柔贴心、有求必应,全是发梦!
春猎之行结束,回到帝京后,光禄府的一切又恢复如常。
不对,是比春猎之前更忙了。
出京半月,又是一大堆积务。
梁锦棠虽事先安排留守的韩瑱代行光禄羽林中郎将之责,可有些事终究还需他回来后亲自决断。
这几日他忙得不可开交,每日几乎就睡两三个时辰。好在傅攸宁因伤被准予前往宝云庄休养,一时也不需谁费心。
今日眼瞧着众多事务已处理得差不多,他便想着赶紧将剩下的事一口气做完,晚些好去宝云庄接傅攸宁回城。
明日她就得收假复工了,也不知她的伤恢复得如何。还有她那连褚鹤怀都束手无策的毒……齐广云根本就是个无良的庸医吧?
梁锦棠微微蹙眉,暂时将心中隐忧抛开,只望着尽快将手头的杂事收尾。
就在他忙得近乎焦头烂额时,尉迟岚却很不合时宜地推门进来打扰:“梁锦棠,跟你借个人。”
“做什么?”梁锦棠头也不抬,对这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不速之客,他是从未想过有什么待客之礼的。
“我刚收到风,得赶紧去剑南道拦个人,”尉迟岚自觉地找了椅子坐下,“兰台的人,绣衣卫直接出面不大好。”
十日前有一支奉旨出使楼然国的使团出京,眼下西南边境仍大雪封山,使团便在剑南道暂做安顿,待晴暖雪化便会再度启程。
照惯例,使团中有兰台史官随行。
兰台是修史之地。
大凡史官、言官,哪怕职阶再低,都不是轻易能动的人。这些文官大多弱不禁风,却历来死硬抱团。
旁人怀宝剑,他有笔如刀。
况且,文官们历来对行事不够磊落的绣衣卫深有成见,若绣衣卫的人出面,只怕事情本不大,也架不住要闹大了。
“可有圣旨?”梁锦棠也不问他什么事,只捡重点。
“没有。”
“兰台御史字谕?”
“也没有。”
“少卿大人公函?”
“还是没有。”
梁锦棠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冷冷道:“尉迟岚,你可以滚了。”
闹呢?什么都没有,还敢来借人?
怪不得这个混蛋说他绣衣卫的人不方便出面,合着就是件捕风捉影、极大可能要背黑锅的事。
“非常之时,江湖救急啊!”
“那也是你的江湖,同我有什么关系。”
见他又低头看公文,再不搭理,尉迟岚也只能放弃,悻悻起身出去了。
虽绣衣卫与羽林素有龃龉,其实皆是无伤大局的意气之争。
尉迟岚并非想将这黑锅扣给羽林,只是事发突然,他手上实在挑不出恰当的人选。
绣衣卫剑南道分院飞鸽传书,随使团出使楼然的低阶史官邹敬,有异动。
有异动。就这三个字,瞧着真像捕风捉影。
若只凭这三字去请示批捕公函,傅靖遥不让人乱棍打死他才怪。
可尉迟岚掌管绣衣卫多年,自然不会当真脑袋空空。许是经验使然,他当机回书,让剑南道分院尽量拖住使团,将邹敬先困在国境之内。
但光困住也不是长久之法,人总得带回来审。
可剑南道分院的人又不能当真动了邹敬,还得他这头找个有相应分量、且不怎么显眼的人过去。
索月萝是索贵妃的堂妹,她自己名声又大。
这些年,前朝、后宫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一旦她出错,便可趁势将她及索贵妃背后的江北索家扫出帝京。
因此,她绝不是那个适合的人选。
可总院其他几个总旗……
尉迟岚脑中飞快地转着,恨不能自暴自弃干脆亲自出马算了。
刚迈出梁锦棠办事厅的门槛,瞥见有绣衣卫的人路过,他顿时豁然开朗,扬声将人叫住。
“哎,那个谁,你过来。”那人应声转过来跑到他面前,尉迟岚一看是霍正阳,便挠了挠头,有些烦躁地交代。
“那什么,霍正阳,你去西郊宝云庄找你家总旗,叫她带上你,再随便带个谁吧,立刻、马上、十万火急!启程去剑南道堵人。”
剑南道地处西南边境,同时与邻国楼然、宿敌成羌接壤。
霍正阳心中凛然,料想必是大事,当即点头要走。
“站住,”蓦然踏出的梁锦棠叫住他,转而对尉迟岚道,“孟无忧借给你了。”
安平孟氏在文官中地位超然,孟无忧素来也是众人眼中的半个纨绔。孟家老太爷将他骄惯得紧,若最后出了什么岔子要追责,这锅孟无忧背起来也不太费力。
根本无须光禄府出面,孟家定先跳出来替他善后。
对尉迟岚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儿饼,再没有比孟无忧更合适的人选了!这家伙可比傅攸宁合适百倍啊!
尉迟岚愉快地点头抱拳,承情致谢。看梁锦棠冷着脸让门口的侍卫去叫孟无忧。
交代妥当,梁锦棠才转过来对尉迟岚道:“详情你自己同他交涉。”
“懂。”既别人帮了忙,尉迟岚也不是没人性的。
这事就当梁锦棠一无所知,若追责,就说是“老子和孟无忧联手瞎胡闹”呗。完美。
不过……
“梁大人,你前脚不还在说……不关你事吗?”尉迟岚轻轻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死对头。
“就在刚刚,忽然又关我事了。”
尉迟岚瞧着他一脸冷凝地转身回去,半晌后才恍然大悟地哈哈大笑,发自内心地赞赏道:“梁大人果真艺高人胆大。”
虽不知范阳之行发生了什么,可尉迟岚知道,面冷,心黑,嘴毒,手狠的梁大人——
他有软肋了,而且,仿佛并不打算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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