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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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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有事情想不明白时,傅攸宁就会躲到最高处。

放眼帝京,出了内城禁苑,最高的一幢建筑,便是崇元塔。

这座塔已没落多年,塔顶高处更是少人问津。铜瓦飞檐的翘角下,美石为心的铜风铃仍在,只是尘灰斑驳,夜风打过时,铃音沉郁,寂寥落寞。

这正是她今夜最需要的清静之所。

傅攸宁拎了一坛子酒,缓缓行至最角落,就地坐下,屈膝将自己蜷成团。

许多年来,她总时时提着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做个打不倒、输得起的好姑娘。

可她心中时常觉着很累,始终找不着自己正确的位置。

她从不敢叫人发现,无论她到何处,都难免会有无所适从。她一直,不知自己该在何处才是对的。

她无过人长材,也不够机敏聪慧。文不如人,武不如人,连体质也不如人。

所以,傅家不需要她,师门不需要她,江湖也不需要她。

她学什么都像是比旁人慢些,旁人一点就通的东西,她总需想很久,再反复练习,才能窥得一二。

幼时读书,旁人过目能诵、文意皆通的,她得抄写三五遍,才能跟上众人进度;

师门习武还算因材施教,可即便师父再三斟酌后断定她更适宜用弩机,才特意教她只练弩机,她也是在到东都分院多年后,才真真将弩机练到能使得得心应手。

她无写史之才,又无护史之能,原以为,至少可在江湖历练后,默默无名做个替师门收集消息的普通弟子,也算不错的归宿。

可她渐渐发现,自己竟连“鉴别消息有无史料价值”的能力,也是没有的。

她始终是个笨且无用的姑娘。

她仅有的,不过只是一个执念。

她想被人记得。

哪怕死了,死很久了,也有人记得有个叫傅攸宁的笨姑娘,曾在这世间走过一遭。

所以她从不怕死。

多年来她幻想过无数种壮烈的死法,每一种,都足以让人铭记。可她根本无能到连壮烈死去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她帮齐广云挨揍,将有限的食物让给他,自己喝水喝到吐;替他试毒做药人,助他重返师门;她从不放弃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陪他们吃苦受累,陪他们熬过落魄与沉寂;她在绣衣卫任劳任怨,指哪打哪,从不惧危险,不怕受伤……

多年前她曾在信中问父亲,若说太史门是看着皇权的那对眼睛,那么,谁又来看着太史门不致行差踏错呢?

那时父亲回她,是太史门弟子各自心中的敬畏。或许各自的敬畏并不相同,但只要心怀敬畏,便会自我约束,终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这些年她所做的一切全都带着不敢叫人知道的私心。

她想这天地中的某一隅、某一人,无论是谁,会因她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有小小不同。

她怕不被人需要,她怕不被人记得。

这,便是她心中最最隐秘且深重的敬畏。一个渺小、卑微、不高尚、不磊落的执念。

白日里在齐广云面前忍住的眼泪此刻终于汹涌而下。海棠似的脸上波光粼粼,在夏夜月色中如潮汐澎湃。

今日齐广云对她说的话,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她很难得即刻就听懂了。

齐广云在告诉她,回青衣道去,为太史门启蒙出更多优秀的后生,领他们心志坚定地走上史家弟子的浩荡征程,那是最合适你的位置,你会做得很好。

那一刻,多年的夙愿,得偿。

终于有人清楚明白的告诉她,你绝不是一点用也无。

终于有人清楚明白地叫她知道,我信,你会将这件事做得很好。

那一刻她甚至很卑劣地生出功利的欣慰。

她深知,以齐广云的才智气魄,他定能将太史门带上新生之路。那功业,必会名垂史家汗青。而她傅攸宁,将做为齐广云倚重护持的左膀右臂,同样在史家传世著述中留下姓名。

这样美好而光明的未来,这样一条几乎是为她铺好的通天大道呵。

直到此刻她仍在恍惚,傅攸宁,你何德何能。

可是,即便要背负着羞愧渡过余生,但那样的未来,她想去的。

傅攸宁拿起酒坛子,仰脖狠狠灌了一大口,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拿朦胧的泪眼瞧瞧栏杆外夜影婆娑,想起范阳月夜的树梢上,那个静静陪在她身旁,笑颜如蜜的梁锦棠。

那个在烛火下耳根发红,眼神闪烁着隐隐笑意的梁锦棠。

那个夜半中宵时立在院中,接住自墙上跌落的夜归人的梁锦棠。

那个满脸又恼又得意,替她雕了一堆小山似的水晶盅的梁锦棠。

那个自父亲书信中活生生走出来,来到她面前,美好似梦般的梁锦棠。

那个,她带不走的梁锦棠。

在她想去的那个未来里,放不下这样好的一个梁锦棠。

傅攸宁无声痛哭。她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她根本没能成为自己向父亲吹嘘过的那种人,她根本没有自己假装的那样霁月清风。可她又始终心心念念的奢望着那些,自己的平庸之才根本配不上的光荣与浩荡。

她想,自己真是个贪心的混账姑娘,什么都想要。可她明知,什么都想要的人最后常会一无所有。

她没有勇气承担那样的一无所有。

她清楚自己会作何取舍。可此刻就是止不住的难过。痛恨自己竟这样无能又这样软弱。

明知自己无力做到两全其美,却又舍不下心去断舍离。真是个糟糕极了的混账姑娘。

若她能聪明些,厉害些,内心更强悍些,或许就会有更好的法子吧?

为何花了这么多年的时光,付出那样多的努力,却还是不够聪明,不够好呢?

今夜的傅攸宁独自在崇元塔的最高处,借着夜色的保护,无声哭出了自记事起最痛快也最丢脸的一场。

每一口酒入愁肠,全自眸中喷涌而出。她终能在与自己独处时,直面心中最不堪的心事了。

她就是个功利的混账姑娘,卑鄙又虚伪。

她让自己坦荡,温暖,勇敢,向着光,她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为着什么远大的理想与抱负。

她就是想要,有人记得她。

她就是不想,将来死后,别人指着她的墓碑说,瞧,这就是那个无能又无用的傅攸宁。

她就是想有人知,这世间,她来过。

哭到脑仁发疼的傅攸宁擦净面上泪迹,缓缓收好狼狈不堪的心事,起身扒在小窗上向外瞧。

帝京的月色不如东都温润,更不如青衣道敞亮。可即便是这不怎么美好的月色,也是望一夜,少一夜了。

她怔怔在那里又趴了半晌,心绪渐平,才觉得困意袭来。

赶忙拍拍脸让自己回神,又细细整了衣衫,这才拾级而下。

刚下了崇元塔,迎面却见梁锦棠正要上去。两人都愣下未动,立在原地远远望着对方。

片刻过后,傅攸宁又有了种转身逃窜的冲动。

在她刚刚决心带着自己不那么高尚的心思回青衣道,没脸没皮地走向自己所配不上的将来时,这个真正清风明月的人,带着一身耀眼光华来到她面前,照得她无所遁形。

这贼老天!

她早已了悟,梁锦棠的存在,根本就是为了衬托她内心的阴暗与渺小。偏她就没管住自己,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了这个她只能仰望的人……衬托得她愈发渺小了。

她忍下无地自容、掩面激奔的冲动,却忍不住开始心虚抖腿:“你……”

相较她的惊惶无措,梁锦棠却是无比沉静的。

“你有门禁的,你自己不知吗?”

啊?

傅攸宁被打懵,腿也不抖了:“何时有的?”

“刚刚。”

梁锦棠徐徐行到她面前,看这无胆匪类恨不得将自己溶进夜色、瞬间化于无形的怂样,语气轻寒却威压迫人,“已是丑时,不知回家的吗?”

“正、正要回。”噫?回家?这说的什么鬼话?

梁锦棠沉默地在她面前停贮半晌,忽然淡淡开口:“走吧。”

语毕,转身走在了前头。

傅攸宁望着他的背影,暗暗长舒一口气。

先前哭得那样惨,又猛喝酒,她的样子……定然丑极了啊。

月光照影,一前一后两条淡淡的影子起伏交错,偶尔浅浅叠住又飞快分开,迤逦成一路甜蜜又带酸的烦恼与心痛。

傅攸宁想起从前在江湖上曾遇见过一个小姑娘,那时她自己也才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两人有回凑在一堆看话本,她就疑惑地问,你说,若有人脑子笨,不那么聪明,那要如何才能明白,自己喜欢另一个人了呢?

她的朋友说,若你在某个人面前,开始觉着自己不够好,觉着自卑,那大约便是喜欢了吧。

——可我无论见着谁,都觉着自己不够好,觉着自卑。莫非我竟是如此滥情?!

——那不一样的。每个姑娘瞧着自己喜欢的人,大约总会觉着,他身上,带着光。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傅攸宁忽然醍醐灌顶的解开了多年前的疑惑。

原来,当你真的喜欢了一个人时,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想,你自然就会明白。

因为他身上,真的有光。

“呆什么?”梁锦棠停下脚步,略回身望着她,声气始终淡淡的,“还不过来?”

傅攸宁也没多想,“哦”了一声后,蹬蹬蹬几步跟上去就与他并肩而行。

其实梁锦棠本是很想发脾气的。

放值回府后,丹露说她还未归,他便急急出城赶去宝云庄。到了宝云庄,鸣春却说她午后就已离开,回城了。

于是他又即刻回城,寻了许多她可能回去的地方,却始终不见人影,惊得他险些就想动用羽林和城防将整个帝京外城翻个底朝天了。

亏得他最终想起在范阳时,她曾满腹心事地往最高的树上躲,这才猜她许是躲到崇元塔来了。

原想着若见了她,定要先抓过来吼一顿再说。可真见着她,瞧她又惨兮兮哭过一通的样子,就觉着应该给她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结果才没一会儿,这颠三倒四的姑娘就迷迷瞪瞪跑上来跟在他身旁,一副任人宰割的乖样子,真叫他哭笑不得。

“齐广云同你说什么了?”梁锦棠想来想去,总觉着她今夜这样反常,定与宝云庄脱不了干系。

吔?傅攸宁心中又是一惊。

齐广云跟自己说的事……不能说啊。可这场面,怕又总得说点什么才对吧?

她还真是个颠三倒四的姑娘,一遇着处理不了的事就会慌,一慌就会胡说八道。

然后,她震惊地听见自己低声在说:“梁锦棠,私奔吧?”

她持续震惊地看着身旁的人倏地急停,见鬼似的瞪住她。

这下好了,梁锦棠定会说,有病啊。然后各自回去洗洗睡,倒也不必再烦恼了。

她那颠三倒四的脑子中正绝望自嘲着,瞬间却轮到她见鬼似的看着梁大人的梨涡再现江湖。

“好,”像是回过神来的梁锦棠笑得极甜,顺势就牵了她的手继续往回走,问得干脆极了,“何时?”

谁、谁在跟你何时?!何时你个大头鬼!

恼怒又惊慌的傅攸宁奋力甩了甩他的手,甩不掉:“我、我脑子不清楚!我胡说八道的!”她被自己吓着了。

“我管你清楚不清楚,”梁锦棠带笑的眸子斜斜瞟她,一径拖着人往家走,“总之,你确是说了,我也同意了。随时恭候。”

傅攸宁又想抖腿了。

她瞧出来了!他认真的!

“梁锦棠,你、你冷静着些,”傅攸宁声颤颤的,索性拿另一只手去扣住他的手腕,就想赖在原地不走了,“我很不聪明的!”

乐不可支的梁锦棠由得她几乎整个重量挂在自己手上,就拖着她走,只是笑着回头瞧瞧她,语带笑音:“你若聪明了,要我做什么?”

“我、我长得不好看!”这招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事情是怎的演变成眼下这样子的呢?

是谁?!方才那个脑子坏掉瞎说话的人是谁?!

傅攸宁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心情愉悦的梁锦棠还回头给她摆出满脸谦逊:“常听人说,我是长得好看的。”

“这是重点吗?!”该怎么办?她很慌啊,“不是,我是说,我、我很不君子的!平日里都是装的,都是装的!”

傅攸宁你脑子是不有坑?是不有坑?!

“唔,若你装得累了,那今后就不必装了,我来替你装就好。”

梁锦棠终于停下脚步,一脸认真的温柔笑意,将这只抓狂的兔子收进怀里。

心想,两个人中,总得有一个不君子的才好。否则就只能相敬如宾,那可真叫人间惨剧了。

在他怀里动弹不得的傅攸宁此刻好想大声说出来,傅攸宁就是个胸无大志,天资奇差,心思不磊落,做人不端正的混账姑娘!

她想告诉他,我,不值得。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闷闷的垂下头,拿下巴抵住他的肩。又想哭了。

心愿达成的梁锦棠暗暗收紧了手臂,笑得春风得意,“不知道的人是你才对吧?梁大人什么都知道。”

便是此刻不知道,也总有法子知道。

那些她不愿说、不敢说,却又扰得她惊慌失措、心事重重的迷雾,他会去一层层剥开。

他早明白,自己想同这姑娘走一辈子,不是容易的。

所以他一直很耐心在等,等她如今夜这般,心甘情愿地待在自己怀中活蹦乱跳。

只要她认下他,他就会领着她,一道一道的沟沟坎坎慢慢过。

而她,无须冰雪聪明,无须才智绝伦,无须勇毅无双,无须披坚执锐。

她要成日恍兮惚兮、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全都没关系。

反正他会牵好她的手,带她去她向往的将来。绝不会让她走丢。

谁叫他是聪明、长得好看又能装君子的梁锦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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