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明亮的笑着,眼睛弯起来,像个吃饱喝足的大狐狸,手里的苹果核嗖的扔了出去,微微侧脸,道:“啊呀,那我去了,大哥,月戎那厮要来查岗,你可帮我拦着点,那厮太能唠叨了,听的烦。”
“谢必安”甩着身后看不见的蓬松大毛尾巴,一下就消失了,像是真的去了远方。
墨赦垂着睫毛,面色平静的推开“谢必安”的家门,那古朴厚重的大门里封存着谢必安许多许多年的痕迹,就如同他偷摸留在地府其他地方的那些剪影。
太真实了,真实的墨赦这数千年都不敢一日踏入,怕看见谢必安猴子一样攀在屋檐上睡觉,也怕看见他捧着底下鬼差送来的一大卷案宗在小院子里挥笔处理,当然,更多时候那些案卷都只是他躲懒在院子里睡觉的托词。
可此刻,谢必安留下的那些残影都静悄悄的在院子里活了过来,一处一处,都是他未曾在人前展示过的懒散和活泼。
每一处,都如同被经年封存的画卷,于此刻在他面前慢慢摊平铺开,于是那个同样在记忆里鲜活的人也重新鲜活起来。
院子里还留着当年的符咒,地府源源不绝的阴气不断的为那样的符咒提供力量,而那样的符咒让这座屋子仍保存着昔年的辉煌,干净的一尘不染。
墨赦停在内堂,那竹编的美人靠还在半开的窗前,地上铺着厚实的华贵长毛毯,旁边有已经熄灭的红泥小火炉,上面还吊着一锅不再翻滚的美梦。
他拿起一个木勺,就着地狱阴森的风,从那小火炉里舀一勺无色的梦,于是他就又看见那些经年的时光,被放了调料烹成美味,千年如一日的等人品尝。
“好吃吗?”那红泥小火炉底却有紫色的光芒一闪,“谢必安”呲溜一下就从炉底钻了出来,挤着眼睛笑,“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老梦魅那厮手上抢来的,味道超棒!总叫你尝一口,你还不肯!现在知道我没诓你了吧?”
墨赦条件反射的挺直脊背,总觉着“谢必安”下一秒就能动手去擂他的肩,一不小心就容易被那混账东西擂的退两步,那可丢人的很。
那个“谢必安”果然伸手了,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肩膀,连那影子都一下幻灭。
红泥小火炉底的那个印记也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这一处的“谢必安”,再也不会有了。
美梦入口既化,那股将四季都笼络其中的滋味却始终在舌尖徘徊,墨赦又用勺子舀了一勺,只是这一口梦,却格外苦涩,这是唯一一个谢必安放入的梦,这一锅美梦的最佳调料,像是吃了一口辛辣的花椒,他睁着眼,看见了千年前的自己和谢必安。
“谢必安!”身着纯黑滚白边无常服的男人厉声怒斥,“你回头!那不是你能掺和的事!你不过一个无常,你管不了天下太平!”
谢必安眸光如利剑,手里的哭丧棒凛凛生威,就横在胸前,道:“非同路,莫挡路!让开!”
范无救不让,锁魂链吞吐着狠辣
的蛇信,他身形矗在原地,如怎样也翻不过的高山,饮尽了尖风薄雪,尝尽了锥心刺骨,就连质问都能平静的吞咽回去,仿若浑不在意:“我奉地府十殿阎罗命,捉拿你回轮回殿受审,你随我回去,我保你周全!谢必安,你跟我回去!”
那时的心痛心酸,又深深浅浅的在皮肉骨骼里翻滚,戳的他心不能安。
时隔多年,他到现在都记得谢必安那个眼神,眼神里恨意滔滔,怒火将他素来温和的桃花眼烧灼成了一片桃色,他道:“绝不!”
范无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愤怒,素来含笑的桃花眼黑亮的可怕,他抖着一根令万鬼惊惧的哭丧棒,斜斜自上往下一划,睥睨万千,言过无悔:“既然要叛离,那就做个彻底的出卖者吧,大哥!”
那一句“出卖者”,瞬间就让彼时的范无救怒不可遏,什么出卖?什么背叛?他咬着牙,锁魂链愤怒的探出头,朝着那仍不知道后果严重的青年鬼差袭去。
他得把他绑回去,他得为他寻一丝生机!他谁都能不管,唯独谢必安,不行!
谢必安是出了名的懒散,他的道法从来都是范无救压着学的,可那一回,他竟用了范无救从未教过的、决绝的手段与他决裂,不惜一切,不惜自身,用自毁千年道行激出强横无匹的道术,逼他让出一条路,临走还用鬼道最狠辣的符咒闭锁他的修为,让他几乎与废人无异。
范无救被谢必安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招术打的无以为继,虚弱的犹如最低微的残魂,没半点地府十大阴帅的样子,连形体都要不能凝聚,若非鬼魂无血,看见他转身走的那一刻,范无救必然会呛出一口血来,他也恨,恨谢必安的冥顽不灵,恨他的狠心辣手。
“天上地下,三界正神冥府十殿,你能跑到哪里去?”他声音嘶哑,被无数根阴气锁链困在地上,“谢必安!不过一个游魂,就算是冤死的,怎么值得你如此?这地府里冤死的鬼魂何止她一个,你为什么非要藏了她?”
谢必安的魂魄也虚弱不堪,身形单薄的厉害,他已走出了很远,却在他说话时转过了头,似在远方盯着他,极认真的道:“她不一样。”
范无救气急:“怎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你要是爱美色,我寻千人、万人给你,姿色、脾性、才华,你要什么样的都行!你非要为了她弄到这一步?你,你愚蠢!”
“就是你爱她那一身皮相,我也有办法让人披了她的皮!只要你回头,谢必安!只要你回头!”
隔的有些远,范无救看不清谢必安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不一样,顺应天命,拨乱反正……”说到一半又停了话头,声音里重又染上笑,郑重与他道别,“此时一别,再无相见之期,范无救,你我立场不同,往后我无论生死,你别再来寻我,也不必管我!”
范无救撕扯着破碎的嗓音,叫他:“谢必安!谢必安!”
谢必安再也没有回头,彻底走上了一条他怎么也拽不回来的绝命路,一走就是几
千年。
直至此时此刻,谢必安当时朦胧的表情才在这一口美梦里清晰起来,墨赦看着他那无限平静的脸,伸手按住胸口,仿佛那些早就愈合的伤口又一次隐隐作痛。
当年背过范无救时,说出那些决绝话的谢必安,面容是平静淡然的,桃花眼里空茫茫的,澄澈的仿佛落了三月的春雨,什么都没有。
没有伤感,没有痛苦,没有不舍,没有愧疚,更没有……后悔。
当年的范无救被困在那里足足一月,一日赛一日的虚弱,后来还是被何蔚发现,才堪堪避过了魂飞魄散的结果。
曾有一段时间,范无救觉着,谢必安当时是想要他命的,什么千年的情谊,什么朝夕相处的兄弟情分,都是假的,都抵不过一个认识不到两月的冤魂。
可那些愤懑都在听说谢必安被抓回来后尽数没了,他拼了命要为他求一个出路,他不能让谢必安烟消云散。
他得让谢必安活着,他做那些的时候,不知道是为什么,脑子里只绷紧了一根弦,叫嚣着让他救谢必安。
他是谢必安,他是范无救,他是白无常,他是黑无常。
范无救不能不管谢必安,黑无常不能不管白无常。
哪怕谢必安做尽了绝情事,他也是谢必安,只要他是谢必安,范无救就不能不管他,反正范无救已经为谢必安收拾了几千年的烂摊子,不差这一回。
那千年的孤寂日子里,他偶尔会抽空想起谢必安,就总还想着,谢必安是有苦衷的,他想着等他把谢必安救出来,要好好收拾他一顿,再好好的道个歉,告诉他当年的“背叛”绝没有恶意。
他觉得谢必安只是生气,气他那时候的抉择,所以经年的苦痛都慢慢淡去,只剩了愧疚,为了谢必安,他尽心尽力赔上一切,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他总还想着,谢必安就是再小心眼,用他数千年的辛苦来换,他也不能再绷着脸,他一定还会笑的眼睛像弯月,荡漾起一层一层柔软的光。
他们还可以把酒言欢,尽释前嫌,他还会为谢必安收拾烂摊子。
可今日他却偏偏看见了谢必安那个眼神,他太了解谢必安了,以至于只是看着他的脸,他就能分出他的情绪和他未出口的那些话。
谢必安的眼神告诉他,那是认真的,谢必安不要范无救去找他。
原来谢必安在那时候,就彻底跟范无救划清界限。
墨赦轻微的放下那木勺子,面前煮着一锅美梦的锅子悄无声息的的碎裂,他用力拍了下胸口,把所有干涩生冷都拍了下去。
他环视着屋内,轻轻的抿紧嘴唇,想,谢必安果然长进了,心够狠。
屋里再没什么谢必安用魂火标记过的东西了,这一锅美梦是千年前的谢必安专为范无救留的。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如同了解他们自己手心的掌纹一样,可谢必安到底算错了时间,他没想到范无救来这里的时间竟往后推了数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