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征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用力拉上阳台悬挂的蓝色纱帘,隔绝了外面的起坐间,和阳台自成一方小小的天地。
夏冰洋紧紧地盯着纪征的脸,猛地抓住纪征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拉下来,但是使不上力气,只怔怔地看着他。
“唔——”
他想说话,却只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纪征垂着眼睛看着他,微微笑道:“别出声,我也在徐辉家里。”
夏冰洋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纪征在12年探访徐辉,而他在18年探访徐辉。也就是说,他和纪征在不同的时空,在同一时间踏入了同一地点,这就是他们得以见面的原因吗?
他正要问问清楚,就听外面任尔东大声叫道:“夏爷?宝贝儿?走了!”
夏冰洋顿时有些慌乱,忙抓紧纪征的手腕。
纪征微微侧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听到的不止任尔东的声音,还有同行的律师在客厅里叫他‘纪医生’的声音,于是他回过头对夏冰洋说:“我该走了。”
夏冰洋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他走,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你——”
才说了一个字,就被纪征温柔地截断。
纪征对他一笑,道:“等我电话。”
纪征推开他的手,转身朝着镜子走了两步,转眼间消失在一片蓝光里。
纱帘被掀开,任尔东撩着帘子说:“干嘛呢?走了。”
夏冰洋面朝着纪征消失的地方发愣,直到任尔东站在他面前,用手晃他的眼睛,才渐渐回过神。
他回过神,散了焦的双眼逐渐恢复平静,然后推开任尔东,率先走出徐辉的家门。
任尔东迟了几分钟追出来,跟着夏冰洋往小区门口走,道:“都核对过了,徐辉说的和六年前的口供没有半点出入,那他——”
话说一半,任尔东忽然发现自己在对牛弹琴,因为夏冰洋根本没听他说话,夏冰洋嘴里叼了一根烟,正在浑身的口袋里摸打火机。
明明没有把任尔东的话听进耳朵里,但是任尔东的声音一停,他还是装作做样道:“接着说。”
任尔东无语了片刻,然后把他握在右手掌心的打火机从他手里掏出来放在他眼前:“你想什么呢?”
夏冰洋脚步一停,盯着任尔东举到他面前的打火机默了一会儿,忽然把烟和打火机一股脑全都塞到裤兜里,转身在小区甬道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下,一脸沉郁地盯着地面。
任尔东坐在他旁边,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道:“你脸怎么这么红,中暑了?”
夏冰洋面无表情地往他手腕上打了一下,把他的手打下去,道:“对,我中暑了,去帮我买藿香正气水。”
他现在心里很慌,需要安静,但是任尔东像只大蝗虫似地在他耳边嗡嗡嗡。不仅是任尔东,周围的人声和车声似乎都被放大了,像一阵风似的往他耳边刮,吵得他心烦意乱。所以他想尽快把任尔东打发走。
“等着,爹去给你买药。”
任尔东一向照顾他,知道他向来怕热,有时候难伺候的像个坐月子的小媳妇儿,于是他任劳任怨地起身去药房给夏冰洋买药。
把任尔东打发走,夏冰洋看着路对面绿油油的草坪发懵,脑子里全是纪征。似乎他又看到了纪征漆黑漂亮的眼睛,沉默又温柔的微笑,还能闻到纪征身上清新冷淡古龙水味道,他甚至能回忆起纪征在西装胸前左口袋别了一只黑色的钢笔,还有纪征掌心皮肤散发出的混合着冰片香的炭墨味。
纪征纪征纪征纪征......他脑子里全是纪征的脸,纪征的声音还幻听似的在他耳边响个不停,乃至于他察觉到手机在震动时,已经迟了许久。
是纪征打来的电话,他看着手机深吸了一口气,才恍恍惚惚地接通:“喂?”
那边淅淅索索响了一阵,纪征低声问:“在哪儿?”
夏冰洋回头看了看五号楼201朝后开的一扇卫生间窗户,道:“在外面,我不在徐辉家了。”
纪征虽然才回国不久,但因职业特性,他的人脉关系网发展的非常迅速,在各行各业都结识了个把熟人。而某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是他现在的客户,他能通过客户找到了栾云凤的律师,也能找到徐辉聘请的律师。
今天他就以徐辉聘请的律师助手的身份和律师一起到徐辉家里探访,但不巧的是徐辉不在家。接待他们的是徐辉的父亲。但律师拨通了徐辉的电话,纪征旁听了徐辉亲口讲述车祸发生的全过程。
现在徐辉的父亲和律师进卧室里谈一些不能为第三个人所知道的事,纪征独自留在客厅里,打通了夏冰洋的电话。
虽然律师和徐辉的父亲都在卧室里,但是纪征还是走到客厅窗前,刻意压低了声音,微微笑着问:“刚才吓到你了?”
阳光刺人,扎在背上像一根根针似的。夏冰洋弯下腰,手撑着额头,脑浆似乎再次沸腾了,烧的他满脸通红,思维混乱,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没有,刚才是怎么回事?”
纪征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在徐辉家里。”
初次之外也没有其他解释了,看来他和纪征得以见面的原因就是在同一时间踏入了同一地点。
确认这一点,夏冰几乎想要立即返回徐辉家里和他见面,但稍微冷静一想,他们刚从徐辉家里出来,有什么理由再回去便暂且按耐住了自己。
“你在徐辉家里干什么?”
夏冰洋问。
纪征道:“徐辉是车祸的唯一目击者,或许他能提供龚海强有没有调头的线索。”
“你见到徐辉了?”
“没有,他在外地,我和徐辉的律师见的是徐辉的父亲。”
夏冰洋想接着问他问题,但是眼前总是浮现纪征逆着一层淡蓝色的光,朝他微笑着走来的一幕,乃至脑袋里连带着整个胸腔里都乱糟糟的,思绪一时极乱。
纪征又道:“刚才听他说起车祸发生的全过程,和我之前了解到的差不多,没有出入的地方。我也试探着问过他,他很坚持龚海强一直驾车行驶在北面的单行道上。”
夏冰洋听着纪征口吻平静,逻辑清晰的分析徐辉说的话,心里竟有些怨念;他这么慌张,这么失态,但是纪征怎么能这么冷静?他们已经好多年没见了不是吗?
想起纪征的冷静,貌似刚才在阳台上发生的一幕并没有对纪征造成任何影响。这样一想,夏冰洋脑袋里静了一些,但心里却更乱了。
“喂?”
纪征好一会儿没听到他说话,以为信号不好,电话已经挂断了。
夏冰洋方才用力吞下一口空气,气息骤然变得有些堵塞,迟了一会儿才道:“嗯。”
纪征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镶着玻璃窗的红漆木柜子前,看着陈列在玻璃窗后的几张照片,低声问:“怎么不说话?”
夏冰洋把自己拨回工作模式,问:“那你找到线索了吗?”
纪征没答话,注意力忽然被面前的红漆玻璃柜吸引住了。
玻璃柜仅两米高,内有多个窗格和挡板。按照徐辉178厘米的身高,可推测出徐辉惯用上层第三层窗格,里面摆了一些物件。
那些物件在徐辉心中显然高于其他物品,所以被徐辉放在橱窗里,而且还是最显然的位置。
上有一张□□,一尊巴掌大小的纯银佛|像,当中立着一副相|框,内嵌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条宽阔干净的公路,公路两旁是晨光下的旷野,葱郁的绿草地上零散的立着几颗杨树,绿色的草地在阳光下闪着碎光,像一条波光粼粼的绿色的河流。
右下角印着拍摄日期——2011-07-21
“喂?纪征哥?”
或许是这张照片的拍摄水平过高,风景太过生动,纪征看得专心,迟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夏冰洋在叫他。
“走神了,不好意思。”
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纪征这样客客气气的和他说话,夏冰洋心里很不受用,低声嘟囔了一句:“没什么不好意思。”
纪征没听清楚,问:“什么?”
夏冰洋淡淡道:“没什么。”
纪征捂住手机,走到卧室门口,和里面的律师朋友说他有事,要先走,然后独自了离开徐辉的家。
小区甬道里很寂静,纪征快步走向小区门口,途中说道:“徐辉家里没有发现,看来我还得去找一趟曹武。”
夏冰洋道:“对了,说起这个曹武,我今早查过他,他现在不在蔚宁,跑几内亚盖房子去了。既然你可以找到他,那他的不在场证明充分吗?”
“还算充分,五金店老板和他的老丈人都可以为他证明,而且他还能说出来很多细节,当时我去找他找的很突然,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编造出那么缜密谎言的可能性不大。”
在阳光下坐久了,夏冰洋被晒的浑身皮肤紧绷又发痒。于是他站起来慢慢往前走:“什么细节?”
“他能说出在五金店逗留的时间,买的工具也能在老板记的账本上找到,而且他还在店门口捡了一把伞,那把伞也能证明他去过五金店。”
“伞?什么伞?”
纪征道:“说来也很巧,12年4月17号,718省道旧桥洞发现一具少女的尸体,这件案子你知道吗?”
纪征本是无心一问,因为12年洪芯案发时夏冰洋正在读警校,夏冰洋就算知道,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不可能亲身参与调查。
但是夏冰洋却吃了一惊,脚步蓦然停住:“718桥洞藏尸案?你怎么知道?”
纪征敏锐地察觉到异常:“怎么了?”
夏冰洋道:“我正在重查这件案子。”
“重查?为什么?”
“说来话长,你先说曹武怎么了?”
小区门口绿树成荫,纪征朝停在绿荫下的银色越野车走过去,停在车门前,抬手扶着车头道:“案发当天,曹武见过死者洪芯。”
“桥洞藏尸案的死者?”
“是,洪芯出事之前,曹武见过她。”
夏冰洋忙问:“时间?地点?”
“4月15号下午5点23分曹武到达五金店,当时他看到洪芯在五金店门口躲雨,大概5分钟后,他看到洪芯上了一辆出租车。”
夏冰洋迅速回想洪芯的遇害时间,洪芯死于4月15号5点到8点之间,如果曹武没说谎,他在5点23分看到了洪芯,那么洪芯的死亡时间可以缩减为5点23分到8点钟。
不仅如此,夏冰洋还抓住了一个关键的信息:“洪芯在5点23分上了一辆出租车?”
“是,我问过曹武车牌号,他说他记不清了。”
夏冰洋沉思片刻,道:“要找到这辆出租车。”
“出什么事了?”
“很乱,以后我慢慢和你解释,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这辆出租车,查清楚洪芯在5点23分之后的踪迹。”
纪征沉吟片刻,果决道:“好,我帮你找这辆车。”
话一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4月15号当天下大雨,国道上来回的出租车不计其数,怎么找一辆疑似洪芯生前搭乘的出租车?
这个难题,纪征想到了,夏冰洋也想到了。
夏冰洋发愁:“监控录像只保存两年,六年前的早就不见了,而且六年前718省道只有三个摄像头,国道入口,中心大十字路口和下省道的路口。”
纪征淡淡笑道:“我还可以看到录像,对我来说,桥洞藏尸案才过去四个月。”
夏冰洋便把方案说出来:“那你去蔚宁市出租车公司查他们的中控系统,12年起蔚宁市的出租车已经统一管理了,按规定每个乘客上车后都会被拍张照片上传到中控系统,但愿洪芯上的这辆出租车能在中控系统中找到。”
虽然已经有了方案,但是想要排查出这辆出租车依旧是海量工作量,并且一点捷径都没有。
“好,我知道了,有消息我会立刻联系你。”
谈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说完了正事,夏冰洋又想起纪征的脸来,似乎还有话对他说,但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拖延了片刻,道:“谢谢你,纪征哥。”
纪征只笑了笑,道:“下次联系。”
夏冰洋拿着手机怅惘了好一会儿,现在在他终于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想着纪征,为什么一直忘不掉纪征。因为他在纪征身上一直寄托了一份感情,这份感情在肉|欲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份对纪征悠然神往的吸引力。他本以为自己对纪征不过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初恋式情节,但是他刚才见到了纪征,非但没有卸下一块心病,反而更加病重了。他这才顿悟,他小瞧了自己,也小瞧了纪征。
他一直都看不起为了感情这种事而牵肠挂肚的行为,觉得这种人简直俗气又暧昧,所以他一直都非常潇洒也非常冷酷,自认为可以一直潇洒一直冷酷。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在纪征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在心里暗骂自己俗气,骂自己暧昧。
明明已经没有话可以接着说了,而且纪征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结束通话的讯号,但是夏冰洋惘自出神,无意间用眼角余光掠了一片红色软缎似的柔光。
公园正中有一个小小的花坛,花坛里种满了一色的杜鹃花,7月份正是杜鹃花的花期,花开的盛极,在明灿的阳光下闪着光,红成一片。
夏冰洋朝花坛走过去,抬起左脚踏在花坛边沿,弯腰看着成片的杜鹃花,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这种红色的花瓣落在鼻尖上引起的一瞬间的冰凉的刺激。
“再见,纪征哥。”
他挂了电话,拣了一朵开的最鲜艳的杜鹃花折了下来,手指捏着花梗转了一圈,然后把手机屏幕当镜子照着,把杜鹃花的花梗插在胸前的衬衫口袋里,只露出鲜红的花朵。他的脸衬在杜鹃花鲜艳的红光里,很有几分冷俏的年轻男性美,值得所有贪慕男|色的年轻女孩爱他爱的疯狂。
他低下头闻了闻插在胸前口袋里的杜鹃花,再抬起头时唇角露出一丝微笑,俗气暧昧的夏冰洋顿时消失了,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潇洒。
任尔东把车停在公园门口,按了两下喇叭。
夏冰洋大跨步走过去,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利落的摔上车门。
任尔东把买来的藿香正气水倒进矿泉水里递给他,一抬眼看见他插在口袋里的杜鹃花,叹道:“宝贝儿,骚还是你骚,谁都没你闷骚。”
夏冰洋把水接过去喝了一口,然后懒懒地,略显轻浮地笑了笑:“闷|骚?难道我不是明着骚?”
“是是是,您天下第一骚。”
任尔东边说着,边点了两根烟,一根含在嘴里,一根递到他嘴边,问:“去哪儿?”
夏冰洋张嘴噙住,然后把后视镜掰下来,咬着烟头看着镜子向左右拨了拨中分的刘海,道:“去一分局,找党灏。”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确喜欢纪征,但是纪征不喜欢他。
或者说,纪征对他的感情不是喜欢。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支队,任尔东在车里等着,夏冰洋自己下去找党灏。
任尔东不放心地叫住他:“嗳。”
夏冰洋叼着烟回过身:“嗯?”
任尔东道上下打量他一圈,道:“你小心点,你这个样子去找他,我担心他会揍你。”
夏冰洋说了句‘有道理’,然后扔掉烟头,系上两颗衬衫纽扣,还把插在胸前口袋的杜鹃花抽出来拿在手里,方才走进支队大院。
刚进院子,几个相熟的刑警都向他打招呼。
“夏队长。”
“夏队。”
“现在应该叫夏组长了吧。”
夏冰洋一路点着头,微笑不答话,忽听旁边传来狗叫,一名刑警手里牵着一条警犬跳下了警车。
夏冰洋吹了声口哨,警犬就威风凛凛地朝他跑过去,抬起两只前爪往他身上扑。
夏冰洋蹲下身,用力揉它的脑袋:“真乖,将军,坐,坐!”
警犬坐下了,看着他吐舌头摇尾巴。
夏冰洋把杜鹃花插在它耳朵上茂盛的毛发里,给它簪了一朵花,往警犬的脸上看了一看,耸着肩膀闷声发笑。
笑够了,他站起身问前来牵警犬的一名刑警:“党队呢?”
“刚才看到他去后院了。”
夏冰洋朝他抬了抬手,转身朝往后院走去。
党灏在后院篮球场旁边洗车,他开的是局里派的一辆黑色老牌吉普车,车身的磨损已经很严重了,但他依旧很爱惜,清洗警车的工作一向是亲力亲为。
“党队。”
夏冰洋站在车头旁,背着手笑着叫了他一声。
党灏正蹲在地上,拿着抹布擦轮胎条纹里的泥土,扭头看到了他,笑道:“小夏,稀客啊。帮我把搭在车头上的蓝色抹布拿过来。”
夏冰洋捡起晾在车头上的一块蓝色抹布,蹲在他身边,递给了他。
党灏接住,替换下手里已经脏污的抹布:“找我有事?”
吉普车很高,他们蹲在轮胎边,刚好躲进车打下的阴影里。
夏冰洋往后看了看,坐在地面凸起的一圈岩石上,道:“有点小事儿。”
“你说你的,我这儿腾不开手,让小陶给你倒杯茶。”
党灏说着仰起头,朝楼上高声喊道:“小陶!”
三楼一个窗户被推开,扎着马尾的女警往下探头:“怎么了党队?”
“给夏组长倒杯茶。”
女警应了一声,很快端着一杯茶下来了,泡的是上好的毛尖。
“夏队,您喝水。”
夏冰洋接过杯子,向她道了声谢谢,然后在心里笑了笑,有人叫他队长,有人叫他组长,他自己听着都觉得乱,于是向小陶笑道:“叫我冰洋就行。”
小陶脸一红,觑他两眼,想说点什么但没好意思说,扭头走了。
夏冰洋啜了一口热茶,见党灏只顾擦车,不再搭理他,便开门见山道:“党队,我想跟你谈谈冉婕的案子。”
党灏看似无动于衷,不停的扣轮胎里的石子,道:“哦,你查的怎么样了?”
不管他的平静是不是装出来的,夏冰洋倒是十分平静,一口口喝着茶,把一波三折的调查进展事无巨细的像党灏陈诉了一遍。
“总之,一共揪出来两个人,冉婕的秘密男友,明凯。还有试图报复闵局的彭家树。”
党灏放下了抹布,看着他笑问:“那你心里的嫌疑人是谁?”
夏冰洋把茶杯举到与眉宇齐平,看着杯子里浮浮沉沉的茶叶,没有直接回答,笑道:“彭家树说,他亲眼看到闵局杀死了冉婕。”
党灏拣了一块干净的地面坐下了,和夏冰洋面对面,神色渐渐归于严肃:“你信了?”
夏冰洋想了想,道:“总结各方因素,经过缜密分析,彭家树的证词有可信度。”
党灏道:“所以呢?你想就这样结案?”
夏冰洋把茶杯拿下来,杯壁贴着下颚,看着党灏笑道:“我很愿意一直查下去,但是冉婕似乎耽搁不起了。”
党灏看到夏冰洋的笑容里透出来一股冷酷与坚决。夏冰洋一直都是这样,看似有说有笑有商有量,其实谁都不能摇撼他分毫。他的城府和狡猾从来不会流于表面。
夏冰洋沉默着和他对视了片刻,随后轻巧地移开目光,看着篮球场道:“当然了,如果党队能给我提供一条新的侦查思路,我还会查下去。”
党灏低头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的抹布用力砸到水桶里,道:“直接说吧,你找我的目的。”
夏冰洋便笑:“那我直说了,嗯——党队,闵局死前是不是见过你?”
党灏两条浓黑笔直的眉毛微微抽动着,又从水桶里捞起抹布,拧着抹布上的水冷笑道:“你查我?”
夏冰洋故作惊慌状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按照领导的吩咐调查闵局,没想查你。”
“你想说什么?”
夏冰洋笑着不答话,喝了一口水。
党灏道:“别装了,夏冰洋,你怀疑我和闵局有勾结。”
夏冰洋只是微笑,心说党灏还是那么心直气盛,厌烦于打黏糊糊的太极,跟党灏的直率比起来,他似乎卑鄙了些,小人了些。
卑鄙小人夏冰洋默默地在心里唾弃自己一声,然后抬起头对党灏笑道:“党队,别这样讲,我——”
党灏冷笑一声打断他,掏出烟盒点着烟道:“说吧,你怀疑我和闵局有什么勾结。”
听他把话说的这么清楚,夏冰洋只觉得有些没意思,脸上的笑容也垮了,停了一会儿方面无表情道:“难道和冉婕没关系吗?”
“冉婕?你就这么肯定,是闵局杀死了冉婕?”
夏冰洋的脸色悠然转冷,道:“我找到的证据让我不得不怀疑是闵局杀死了冉婕,如果你想说服我,那请你拿出证据。”
党灏看他片刻,道:“这才是你,夏冰洋。”
夏冰洋把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干,茶杯搁在地上,双眼黑沉沉地看着他:“我怀疑闵局临死前见你这件事和冉婕有关,你怎么说”
“你想知道闵局死前和我说了什么?”
“我不想,我只想找出真相,比如,到底是谁杀了冉婕。”
“所以呢?你就找我要答案?”
夏冰洋摊开手笑:“就看你有没有了。”
党灏垂头抽烟,半晌才摇头一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夏冰洋慢慢挑了挑眉,不语。
党灏认真打量他许久,这一刻,他发现夏冰洋身上一直带着让人恨的牙根发痒的自信和天真,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依旧是那么简单,简单的一条路走到黑,从不考虑周围妖鬼横行的岔路口。
夏冰洋的单纯和天真并非源于愚蠢,相反,他太聪明了,但他的聪明又隐藏的太深,所以他很狡猾,他很狡猾,却又很天真,他矛盾的让人难以琢磨。而像他这样既无比的聪明又无比的天真的人想要钻研一件事,其威效足以让任何人害怕。
党灏忽然对他心生惧意,因为他知道夏冰洋不会因任何客观因素而屈服于任何人。
“你有敌人吗?夏冰洋。”
党灏忽然问他。
夏冰洋看了看周围,笑道:“没有。”
党灏道:“你有,你的周围全都是你的敌人,但是你看不到他们。”
夏冰洋还是笑:“就算有又怎么样?他们能朝我放明枪吗?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被革职,被下沉,被扔到清查组里当这个狗头领导,这些都是我的敌人造成的。但那又怎么样?他们能杀死我吗?我被他们杀死了吗?既然他们杀不死我,他们就不是我的敌人。”
党灏觉得好笑般大笑了两声:“那他们是什么?你的朋友?”
夏冰洋也笑:“朋友就更不见得了,毕竟朋友很难交。我一毕业就跟着你做事,跟了你那么多年,后来你升正支,我顶了你在二分局的位子,还是你向闵局举荐的我。咱们两个不还是没有做成朋友吗?”
“哈哈,说的对,我推荐你接手二分局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是我欣赏你。”党灏脸色一恍,目光惘惘地,道:“你一毕业就在我手下做事,就像我当年一毕业就被分到闵局手下做事一样。他很器重我,一手把我提拔起来,我们亦师亦友,是交心的朋友。我本来以为能和你交朋友,就像我和闵局一样,但是现在——”
党灏猛抽了一口烟,冷冷地注视着夏冰洋,唇角的笑意转向狰狞:“但是现在你用我曾经欣赏你的那份天真和聪明来对付我。”
夏冰洋淡淡地瞧着他,眼神平静的像一汪潭水,道:“所以呢,你也要成为我的敌人吗?”
“怎么,你想说服我?”
夏冰洋懒懒一笑,道:“我不想,最好你们都站在我的对立面,这样我才能在混沌的夜里看的更清楚。”
党灏道:“看的清楚又有什么用?你寸步难行。”
夏冰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总会走得通。”
党灏用力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走不通。”
夏冰洋扯一扯有些散乱的衣领,慢慢站起身扑了扑身上的土,朝党灏一笑,道:“走的通。”
他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听到党灏在他身后说:“我不是你的敌人。”
夏冰洋回头看着他。
党灏靠在轮胎上,右手夹着一根烟,搭在膝盖,很吃力地看着夏冰洋笑了笑,道:“我站在一名警察的立场,而不是闵局的朋友的立场告诉你,闵局不是杀死冉婕的凶手。你们都搞错了。”
“……证据在哪儿?”
党灏道:“你如果相信我,我就是闵局的人证。”
奈何,夏冰洋并不相信他。
从后院到警局大门口的路上,依旧一路都有人向他打招呼,夏冰洋依旧和他们有说有笑,回到车上方才阴沉沉地盯着挡风玻璃陷入沉思。
任尔东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他开口,便问:“怎么样?党灏跟你说什么了?”
夏冰洋拿出手机扔到他怀里,冷冷道:“联系郎西西,让她盯紧党灏。”
——————
“纪医生,邱明珍女士到了哦。”
小姜推开门道。
纪征坐在皮椅里正在往茶杯里放茶包,道:“进来吧。”
小姜见他脸色稍显疲惫,贴心问道:“需要休息一会儿吗?”
“不用。”
小姜去大厅里叫人。纪征摘掉眼镜靠在椅背上短暂的合眼休息了一会儿,再度睁开眼时,恰好看到小姜和一个年轻的男人搀扶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走了进来。
老太太银发满头,红光满面,穿着一件深蓝色金丝滚边的锦缎旗袍,带着一整套翡翠首饰,脸上还化着淡妆,整个人精神焕发,珠光宝气,像是下凡的王母娘娘。
“你好啊,纪医生,久仰久仰。”
老太太热情又慈祥地握住纪征的手。
纪征微笑着和她握手,目光却移向搀扶老太太的男人脸上。
男人也在看着他,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纪征掠他一眼,对老太太笑道:“邱明珍女士是吗?请坐。”
穿着蓝衬衫和休闲裤的男人把老太太扶到沙发上坐下,用方言问她:“阿婆,渴不渴?”
老太太道:“有一点欸。”
纪征正要让小姜给他们两人倒水,就见他从老太太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只保温杯,问小姜:“哪里有热水?”
小姜道:“我带您去茶水间。”
男人起身时瞟了纪征一眼,脸上淡淡的,但眼里却带笑。
纪征知道他想起自己来了,他也想起了他。是前些天在棋江大桥上给过他一张名片的男人,叫燕绅。
老太太说起约见心理医生的原因,纪征听来,只感到啼笑皆非。
老太太的精神状况很好,心理也没出差错,只是这两天总觉得胸口闷,起夜的次数也比之前多了。老人做过体检,除了老年人的常见病外一切健康,但是老人还是不放心,于是今天过来看看心理医生。
老人握着纪征的手说:“我有点紧张啊,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纪征左手被她握着,只能交叠着双腿,把写字板放在腿上,右手握着钢笔低头写字,微笑道:“别紧张,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当做普通的聊天。”
纪征的温柔和绅士很快让老人放松了下来,和他家长里短的聊着,从一日三餐聊到睡眠状况。
纪征目光平静又柔和地看着她,嘴角含着微笑,偶尔应和她一两句,不时在写字板上备注一行字。
他专心听老太太说话,迟了好一会才察觉到一道目光一直盯着他。
他微微侧头看向门口,见燕绅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微昂着下巴,垂着眼睛,神态淡漠又慵懒的看着他。
见纪征看过来,燕绅和他对视片刻,然后走进办公室在老太太对面坐下,把保温杯搁在老太太面前,道:“小心烫,晾一会儿再喝。”
说完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歪在沙发扶手上,低头按手机。
老太太年轻时在外留过学,后来也常年在外企工作,工作习惯融入到了她的生活习惯中,所以她为家里每一个孩子都取了一个英文名,此时她对燕绅说:“arthur,不要总是玩手机,你也和纪医生聊两句。”
燕绅把手机一扔,摊开手笑道:“这样行了吗?”
纪征正在记录板上写字,听到‘arthur’这个词汇时手握着钢笔猛然停下,折断了没写完的笔画,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直到笔尖吐出一滴浓浓的墨水,才慢慢抬起头看向燕绅。
燕绅支着脑袋和老人说话,没察觉纪征向他投来的复杂的目光,等他察觉时,纪征已经收拾好情绪,撕掉被墨水染脏的一页纸,微低着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写字。
两个小时的约谈时间很快过去了,老太太离开之前想上厕所,小姜领着她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了纪征和燕绅两个人。
纪征整理着写字板,笑道:“很巧。”
燕绅眉毛一挑,道:“嗯?”
纪征在他像是汪了一层冰水的眼睛里看到几分揶揄,并且在他脸上看到和那晚无二的冷淡又高傲的神色。
纪征在心里忖度了片刻,道:“又见面了。”
燕绅却道:“不巧,本来我给我外婆约的是另一家心理咨询中心。前几天外婆在杂志上看到你的报道,才临时决定到这里。”
这话说的很有几分意思。
纪征迅速从他的话里提取出几层含义;燕绅说话很不好听,总给人目中无人,高傲跋扈的感觉,他说这话似乎是表明了他个人对他就职的这家心理咨询所的不信任,预约纪医生谈话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老人家的临时起意。所以他这话里有几分贬低,虽不明显,但还是能被心思细密的人察觉出来。
或许他无意针对纪征,只是他为人太骄傲,所以他习惯贬低任何人。
纪征还觉察出燕绅说的是老太太在杂志上看到了他,所以才临时决定把约见的心理医生换成他。既然燕绅知道这一层原由,说明燕绅知道他在这家咨询中心工作,并且一定会再见到他。
纪征又想起刚才和老太太聊天时,老太太告诉他,出去给她接水的是她的孙儿,孙儿工作很忙,本来打发了秘书陪她来看心理医生,今天早上忽然改主意,亲自陪她来了,这让她很高兴。
现在他有理由怀疑,燕绅到这里来,或许是为了见他。
但是燕绅对他的态度很冷淡,冷淡中又有几分不以为然,所以纪征现在还不能对这个人有些具体的判断。
他没有接燕绅的话,只对燕绅礼貌地笑笑,有意让自己显得敷衍,拿着笔记回到办公桌后坐好。
他往电脑输入笔记时,看到燕绅走到窗边接电话,把米白色的绉纱窗帘拽的摇摇晃晃,像被风吹了起来。
燕绅讲着电话忽然偏过头朝纪征看,纪征在同一时间收回自己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只和他的目光打了个擦边球。
燕绅用余光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回过头看着窗外道:“今天晚上我没时——”
纪征在他身上留了几分心思,想听燕绅在说什么,但是燕绅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有意不让他听到。
没一会儿,办公室的座机响了,纪征看了眼来电的号码,接起来笑道:“刘总。”
开源地产的刘总是他的一名客户,有钱人总是疑神疑鬼,且近来国内的风气改变巨大,上流阶层的人物大都把拥有一位心理医生顾问当做风潮和地位的提现,所以这些人就算没什么疾病,也会和心理医生保持往来。
纪征借着这股东风,结识到了很多上流阶层的人物,其中就包括开源地产的刘总。他找刘总的原因是因为蔚宁市所有出租车的中控系统由一家名为‘海宇传媒’的公司维护,出租车自带的摄像头拍摄的乘客照片也都传输到这家公司的中控系统。而刘总和海宇传媒的老板有些往来,据刘总亲口说,他们是过硬的交情。
纪征本以为找他没问题,没想到刘总打电话委婉地告诉他,他分公司和海宇传媒已经不合作了,不仅不合作,貌似已经闹掰了,所以没法帮他的忙,请他见谅。
纪征听完,没有和他过多纠缠,只说没关系,然后向他道谢,最后挂了电话。
他挂了电话正在寻找新的办法,就听燕绅不冷不热的声音说:“海宇传媒?你打听海宇传媒干什么?”
纪征一抬头,看到燕绅在他办公桌对面站着,神色疑虑地看着他。
纪征稍一思索,对他说:“朋友托我查点东西。”
“什么东西?”
“我朋友的女儿离家出走,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这个女孩离开的时候坐的出租车,蔚宁市出租车都装了摄像头,会给每个乘客都拍张照片上传到中控系统。”
燕绅理解了:“也是就上传到了海宇传媒,你想通过摄像头拍摄的乘客照片找这个人?”
纪征点点头,道:“对。”
此时小姜扶着老太太回来了,老太太和纪征握手道谢,纪征把她送到电梯口等电梯。
电梯上来时,燕绅和老太太一起走了,并没有和纪征说什么。
纪征回到办公室,和小姜核对过今天的客户,确认了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
他脱掉白大褂搭在衣帽架上,从衣帽架上取下西装外套,边穿西装外套边交代小姜明天的工作安排。
正说话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燕绅站在门口,看着纪征淡淡笑道:“跟我走吧,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