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欢声笑语忽然不见,气氛凝滞极了,伴随着一股苦涩的药香。
隐隐有着孩童的啜泣声传来,“热,好热……”
——六阿哥不是风寒,而是中了毒。
拎着药箱的李太医把完脉,颤颤巍巍地禀报过后,太子大惊之下,立即传召了整个太医院轮流诊治。
半晌,太医们得出的结论一模一样,没有半分相悖。
起初,他们也是不相信的。皇子阿哥,天潢贵胄,怎么会中毒?!
强忍着内心的惶恐,他们轮流把完脉,细细观察了胤祚的眼皮与舌苔,低声商量了几句,紧接着熬了一碗退烧的良药。
此药性温和,适宜幼童服用,是最为稳妥,不会出错的方子。
对于中毒一事,胤祚懵懵懂懂的,没有半分察觉,只是出现偶尔的晕眩……抗拒着喝了药后,全身上下却烧得更烫了些。
像是蛰伏的毒性,被彻底激发了一般!
“热……”他躺在榻上,瘪着嘴,眼里含了一泡泪,紧接着,白嫩的脸蛋上浮现了小片小片的红肿。
额头发烫,手脚却是冰凉,身板轻轻地抽搐着,不出几息,他又哭着喊了起来:“冷,额娘,我冷……”
太医们你看我我看你,面色凝重,赶忙行动了起来,煎药的煎药,探讨的探讨,不敢再有丝毫耽误。
头晕目眩,四肢发寒,身躯抽搐,接下来就是止不住的腹痛呕吐,这是常见的中毒之兆,不会有错的。
作为宫廷之中,医术超绝之人,天底下的毒,只要不是奇毒异毒,他们都能解。
太医们还没松口气,又高高提起了心——
俗话说对症下药,分辨不出六阿哥中毒的缘由,何来医治之说?
李太医拱了拱手,郑重道:“回禀太子殿下,六阿哥患的是常见之毒,实乃不幸中的大幸。微臣猜测,阿哥中毒最多不过五日,因着发现时日尚早,毒性尚在蛰伏……喝下散热之药,犹如催熟,这才来势汹汹……”
“此毒可解,只需查明出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吞吐,“不过,微臣无法保证,六阿哥能否康健如初。”
才四岁的孩子,年纪太小了!留下后遗症,几乎是肯定的,只是轻重而已。
说罢,李太医深深地低下头去,生怕面前几位阿哥迁怒了自己。
太子立在床边,紧抿着嘴唇,面色铁青;三阿哥震惊地张大了嘴,四阿哥握着五阿哥的手,握的很是用力,重重咬着牙,眼眶泛着红。
被德妃遣来照料胤祚的大宫女绿萍,捂住嘴泪流不止,差些昏厥了过去。
她喃喃道:“六阿哥成日待在永和宫,奴婢们半分不错眼地看着,哪有接触毒物的机会?不可能,不可能的……”
毓庆宫把太医全数请了来,如此大动作,怎么也瞒不住人,太子也没准备瞒着,火急火燎地上报了皇阿玛与老祖宗。
不出片刻,慈宁宫便得到了消息,这等惊事,也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彼时,康熙终于得了空,正给太皇太后请安。
他轻抿了一口奶茶,慢慢地将近来后宫发生的一切讲给了老太太听:“孙儿册封成嫔与平嫔,是早就考虑过的,与翊坤宫干系不大……”
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心里明镜似的,并不反驳,而是笑呵呵地道:“成嫔生了小七,封嫔合情合理。可小赫舍里毕竟是保成的姨母,当得妃位,皇帝这样安排,想来其中有什么内情。”
康熙沉默了几息,不准备瞒着一向敬重的皇祖母,淡淡地道:“赫舍里氏,不配为妃。嫔位,倒也便宜了她!”
太皇太后一惊,不住地捻着佛珠,半晌之后叹了口气,“怕是与胤祺落水有关吧。”
她在后宫生活了大半辈子,早就看透了女人间的争端。她们有时候蠢,有时候狠,蠢起来不忍直视,狠起来令人心惊。
宜妃一向爽利识大体,放在从前,她是绝对不会恃宠而骄,向皇帝谏言升位的。
太皇太后在意规矩,便是再喜欢云琇,听闻封嫔一事,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谏言是皇后的职责,宜妃逾矩了。
顾及云琇刚刚生了胤禟,又有着太后的求情,太皇太后这才没有出言申斥,可内心总像存了个疙瘩似的,不甚舒坦。
都说为母则强,把前因后果串上一串,太皇太后便什么都明白了,同康熙感叹了句:“这也怨不得她……”
比起骇人的阴谋算计,宜妃所为乃是光正的阳谋,这么想来,竟有她年轻时的风范。
平生,太皇太后最是厌恶朝孩子下手之人。
稚子何辜?都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公主,由不得她们这般作贱!
更何况,胤祺养在太后膝下,同样是她看着长大的,小五在太皇太后的心中的分量,能与太子等同。
这可不就触到老太太的逆鳞了?
“皇玛嬷说的不错,这事,苦了琇……宜妃了,至于赫舍里氏,孙儿心里有数。”
康熙不欲引得太皇太后动怒,转了转扳指,轻声转移了话题,“还有宫权一事,皇额娘既不愿掌管,等贵妃生产后,便交由贵妃总理,惠、宜、荣三妃协理,您看可好?”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微微点头。
皇贵妃虽要复出,但为皇家威严计,也为后宫安宁计,宫权是不可能回到她的手中了。
养好身子要紧,可千万不要和她的姑母那般,芳龄早逝,徒留皇帝一人……不值当的。
贵妃位分高,却无单独管辖的经验,有四妃帮着也好。
等等。
太皇太后猛然惊觉,皇帝说的是三妃,不是四妃!
怎么把德妃撇在外头了?
“老祖宗,乌雅氏……同样不配为妃。”康熙许是注意到了老太太的惊讶,停了片刻,只道:“孙儿不愿明说,怕污了老祖宗的耳。”
太皇太后闻言一叹,点了点他,心知皇帝这是气狠了!
她也不刨根问底,苍老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康熙的手,目光再慈和不过,“你大了,已过而立,这些事务自己拿主意就好,实在不必过问哀家。只那几个孩子,你……”
“朕知晓的。”康熙颔首,语调柔和,“朕怎么会迁怒他们?胤禛与胤祺一块起居,竟渐渐活泼了起来,还有胤祚……”
皇帝略一犹豫,想问问老祖宗有关出继的建议,恰在此时,何柱儿慌慌张张地求见。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太子爷出事了?
“参见万岁爷,参见老祖宗!六阿哥……六阿哥中了毒,现下躺在毓庆宫,太子爷不知怎么办才好,赶忙派奴才前来通报。”
太皇太后一愣,手中的珠串掉到了地上;康熙豁然起身,安抚了老太太一句,随即沉声道:“起驾。”
……
随着康熙的到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找到主心骨似的,齐齐说:“给皇上请安。”
康熙大步走到床前,一眼瞧见了昏睡的胤祚,他的身躯止不住地抽搐着,面颊泛着红斑,嘴里喃喃着什么。
对于几个皇子,康熙都是在意的,即便因着德妃,对胤祚的喜爱稍稍减弱了些,但看到小六这般模样,皇帝面色黑沉极了,怒气在心里升腾。
李太医垂着头,低声说明了六阿哥的现况。
听到“中毒原因不明”几个字,康熙勃然大怒,瞥见太子担忧的眼神,才堪堪止住了怒气。
“朕赦你们无罪,务必要把六阿哥平安无虞地解救出来。迅速彻查此事……”康熙坐在床边,给胤祚掖了掖锦被,凤目沉沉,忽然听到了几声呓语。
“平安符……额娘,祈福……”胤祚有些烧糊涂了,无意识地把手护在了胸前,呈一个保护的姿态。
恰恰是柳暗花明,康熙聆听了几句,猛地站起身:“太医,搜身!”
“娘娘,娘娘!”德妃骤然昏迷过去,永和宫陷入了一片忙乱。
宫女们掐人中的掐人中,喂药的喂药,或许是担忧胤祚的病情,很快,德妃悠悠转醒。
她的双眼通红,眼底遍布血丝,颤抖着手,刀割剜心一样的疼。
胤祚怎么会中毒?
永和宫如何会被人钻了空子去?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泪流不止地叫了声皇上,声音里止不住的绝望无助。
“他宝贝似的、贴身佩戴的香囊,藏着一道平安符,里头……混着曼陀花,夹竹桃叶,乌头根茎,黄水仙……”康熙闭了闭眼,声音少见地颤抖着,“都是采摘不久的剧毒之物。”
单把这些混在一处,其实并没有大用;但,因着贴身佩戴,毒物与平安符、与衣物互相挤压,从而渗出汁液,那才是真正要人性命的东西!
若发现不了香囊,单凭两天就能挥发完全的汁水,谁也不会察觉他的中毒之因。
“幸而保成相邀挑马,小五发现的早,胤祚还能治!会治好的。”康熙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最后一句话,德妃却怎么也听不清楚了。
她歇斯里底地叫了声“胤祚”,快速翻下榻,咬着牙,套了一件大髦便往外冲去。
吴嬷嬷震惊极了,娘娘生产还不到三日啊!
“万岁爷!”吴嬷嬷追赶不及,六神无主地跪了下去,“万岁爷恕罪!这……这……”
“让她去,弄架挡风的轿子来。”康熙没有怪罪,反而沉声道,“胤祚,也是希望额娘在的。梁九功,起驾毓庆宫。”
吴嬷嬷愕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康熙疾步而去的背影,心霎时落到了谷底。
……
谁也没想到,德妃竟强撑着身子,来了毓庆宫!
见德妃这般仪容,太子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异,迟疑地唤了声德妃娘娘。
德妃充耳不闻,径直扑到了胤祚跟前,抖着手覆上他的额间,一个劲地流眼泪。
胤禛站在一边,垂着脑袋不看德妃,神情低落黯然;胤祺见此,挠挠头,张了张嘴,急急地挤出了一大堆的蒙语:“太医说了,找到症候就能治!六弟已脱离了险情,很快就能醒过来的……”
话还没说完,德妃倏然转头看他,那一眼,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蕴含着令人心惊的狠戾。
“五阿哥是如何得知胤祚中毒的?”她嗓音粗粝,一字一句地问。
与此同时,翊坤宫。
董嬷嬷铁青着脸,指着殿中央的精致木箱:“还不抬下去!惊到了娘娘,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箱子里,摆放着一副闪耀夺目的赤金头面,并许多串珍贵玉珠,最角落,却横卧着一只黑色的鸟儿——
了无声息的黑乌鸦,被一箭穿心,死状凄惨之极。
云琇摆摆手,制止了董嬷嬷,继而紧盯着木箱,蹙眉不语。
“皇贵妃这是何意?”瑞珠颇有些心惊胆战,不敢朝箱子看去。
“她想与本宫联手对付德妃。”云琇收回视线,慢慢道,话语忽然一停,“不。她早就动手了。”
这只乌鸦,夹在“迟来的贺礼”之中,是示好,也是炫耀。
皇贵妃,说她疯魔了,倒不算冤枉了她!
/bk/11/11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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