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贵妃忽然出声,硬生生地打断了惠妃的话,在众人看来,堪称无礼之举。
惠妃当即落下了脸,沉着气要笑不笑,纳侧乃是胤禔的家事,哪轮得到她越俎代庖?
至于请太医,太后先行提起,伊尔根觉罗氏不是婉拒了么?宜贵妃这是明晃晃的僭越,不把太后放在眼里!
“还望宜贵妃娘娘明鉴,”惠妃忍住不悦,微微加重了语气,“芸心是本宫的儿媳,本宫自然关怀,就不劳娘娘费心了。”
话中意有所指,谁不明白?
云琇冷笑了起来,笑容透着不可思议与深深的讥讽。
与她有旧怨的妃嫔小主面色皆是一变,想起了早年宜贵妃尖牙嘴利怼得众人哑口无言的场景,你看我我看你,顿时不敢吭声了。
瑞珠已然小跑出了慈宁宫,急急忙忙去请太医。云琇冷笑之后,没有给惠妃留下半分颜面:“关怀?糊弄谁呢?你可真是她的好额娘。纳侧添堵也就罢了,没见大福晋见了红吗?伤了皇上的孙辈,你可担待得起?!”
又蹙起眉道:“怀孕快九个月了,疏忽不得,像是要生了!当务之急便是布置产房,找寻奶娘与产婆来,还请太后与温姐姐加紧定论。”
大福晋捧着肚子坐在惠妃下首,也是云琇正对着的斜后侧。有低矮桌案遮挡,若不仔细瞧去,谁也不会发现她的浅紫宫装染上了红。
一言既出,满座俱惊。
惠妃脸色一白,紧接着青红交错,便是想要计较云琇的话语,计较她被放在地上踩的颜面,也抽不出功夫了。
即便她越发不喜这个儿媳,也没有想要伤着肚子里的乖孙!
一时间又怨怪起了大福晋,身子弱到这个地步,竟还找了托词说胃口不好。偏偏本宫说要为胤禔纳侧的时候见了红,是不是存心想要害本宫?
满腔不满与数落,在她低头望向儿媳小腹的一刹那,骤然止住了。
“快请太医……”血,止不住的血,惠妃的声音发起了颤,“快请太医!”
温贵妃与惠妃同侧,中间又隔着空隙,若不是云琇提醒,她怎么也发现不了。
闻言,温贵妃立马起身,肃然了脸色:“惠妃糊涂,也是本宫疏忽了。”
话音未落,大阿哥长女果果的哭喊声响起,温贵妃拧起眉,一刻不停地吩咐奶嬷嬷:“把大格格带到偏殿去,温些奶糕压压惊。快哄睡了,这么小的孩子,别让她吓着了!”
转念一想,这个时辰,皇上应携众阿哥前来请安了。于是吩咐左右宫人道:“你们放快脚程,快请皇上并大阿哥来,快去!”
温贵妃有条不紊地发话,乱象霎时稳了稳。
大福晋嘴唇泛白,蜡黄的面色刷了白漆似的,额间冷汗遍布,面上满是痛楚。
她的眼眶通红,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朝云琇望去,眼底充斥着感激,还有求助之意:“贵额娘,救救……孩子……”捂着肚子艰难说罢,眼泪一瞬间下了来。
她也没有料到,就这样受不住了。
“产婆与奶嬷嬷,早就备好了,正在阿哥所待命……”她使着最后的气力道,“都是儿媳信得过的人。”
云琇双眼一闭,轻轻点了头:“董嬷嬷,你亲自去领她们。”
接着她走上前,对温贵妃耳语了几句,温贵妃略一思忖,转而对太后道:“您看,永寿宫离这儿近,不若寻间偏殿,加紧收拾出产房……”
大殿一片嘈杂,太后担忧之下坐不住了,连连问了许多次太医怎还不至。正值温贵妃问询,她想了一想,叹气道:“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就按你说的办。”
永寿宫?
惠妃心头一紧,当即出声道:“臣妾的延禧宫——”
就在此时,苏麻喇姑肃着脸绕进正殿,生生制止了惠妃的话头。
“太后娘娘,老祖宗说了,见红之人不宜挪动,赶忙收拾一间偏殿,让大福晋住进去。”
太后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却依旧觉得不妥,慈宁宫偏殿……这不合规矩啊。
也罢,温贵妃的永寿宫,难不成就合乎规矩了?
太后还没应答,惠妃则率先红了眼眶,把心中的惊吓气怒全都抛到了脑后去,满心满眼只有慈宁宫三个字。
强忍着内心的喜悦,她道:“臣妾替芸心谢过老祖宗体恤!”
她的乖孙若是出生在慈宁宫,又有皇长孙的名头,该是胤禔多大的助力?
这般想着,对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不满也去了些。
苏麻喇姑瞥她一眼,微微颔首,随即回了老祖宗歇息之处,只有熟悉亲近的人,才能发觉她暗含的怒气。
复命的时候,她掀起床帘,对着闭目休憩的太皇太后附耳说了几句话。
“惠妃实在不像话。至于胤禔,吃了教训,方懂珍惜。”太皇太后捻着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混浊的目光变得厚重悠远。
她喃喃道:“求佛祖保佑胤禔福晋,哀家不许他们这般下去了。”
大阿哥近日心情烦躁,连《圣训》的内容都不愿遣人打听,更别提私下与太子呛声了。
事实上,气到搬出正院的第一日,他便悔了。
离了福晋,他吃不好也睡不香。关氏吴氏搔首弄姿,他直接禁了两人的足;强忍着回房看她的欲.望,胤禔实实在在地发了狠,平日吃住全在书房,发誓定要让伊尔根觉罗氏认识到自个的错。
满腔自尊被打击得七零八落,他怎么就比不过胤礽,夺嫡怎么就不能成了?
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福晋说得不错,就是不能成。
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下,胤禔眼眶酸涩——
他知道,福晋是为着他好。可额娘盼着,舅舅也盼着,他早已脱不了身了。
第二天,大阿哥眼巴巴地盼着正院来人,心想只需福晋递个台阶,他便能顺杆爬下。
结果半个人影也无,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胤禔又把自己气着了。
他的福晋不在乎他。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原是为了赌气的大阿哥渐渐迷茫了。
他的脚尖落在书房外,一直朝着正院的方向,却没有勇气朝前走。好似朝前一步,从小到大坚持东西的就会骤然破碎,他实在不愿意承认,也不想承认,夺嫡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梦。
他知道福晋想要让他看清这个梦。
几日彻夜不眠,胤禔翻来覆去想着皇阿玛的态度,想着额娘的期许,想着胤礽的短处,想着自己的胜算,想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上朝频繁走神,请安浑浑噩噩,胤禔依稀记得,惠妃同他提了哪家姑娘……
是要给表弟拴婚?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随即琢磨起了福晋的事儿。
他已经多日没见她了。
今儿也是一样。明明是小年,人人面上挂着笑容,唯有胤禔心头凄风苦雨,无处倾诉。
下了朝,他机械地抬了脚,跟着康熙前去慈宁宫请安。
太子狐疑地瞅了胤禔一眼,试探地唤了一声:“大哥?”
胤禔怔怔地看他一眼,不说话。
那一眼似含着千言万语,偏偏没有挑衅与不服,太子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了来,老大这是吃错药了?
太子强忍着不适,继续试探着发问:“大哥最近可在忙着兵部事务?”
他听宜额娘与董嬷嬷感叹,老大与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前往延禧宫请安,时辰全都是错开的。
难不成夫妻之间生了裂痕?
一想他又美滋滋,有了皇阿玛给的宝贝,他与静初的情谊说是突飞猛进也不为过。
胤禔不知太子难得的八卦心思,也不知他的眼神带了少许优越。
昨儿又是一宿未睡,他的脑袋浆糊着,闻言直愣愣地哦了一声:“不忙。忙着打探圣训呢。”
“……”心中盘旋的疑云变为了阴云,太子霎时黑下了脸,呵呵笑了声,“大哥真是好兴致。”
胤禔茫然地朝太子望去,他怎么好兴致了?
就在此时,一队太监从宫道的拐角处出现,气喘吁吁的。他们见着圣驾,像找着了救星一般,连滚带爬地跪了下来:“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给太子爷请安,给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
康熙眉心微皱,梁九功连忙数落他们:“行了行了。瞧把你们急的,快禀正事。”
“大福晋忽然见红……太医把了脉,说是要难产……”
声音又急又尖,直直飘入大阿哥胤禔的耳朵里。
众皇子大惊,齐齐朝胤禔望去,就见他们的大哥浑身颤抖,眼神忽然清明,紧接着,渐渐布满了红血丝。
他几步冲上前去,失声质问:“你说谁要难产?!”
就差提着小太监的衣领子了。
他的眼神着实恐怖,小太监差些没有尿了裤子,康熙见此一拍轿辇,沉声唤道:“胤禔!”
另一个胆大些的太监,忍着惶恐描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惠妃娘娘说,大阿哥有中意的侧福晋人选,不一会儿,大、大福晋就见了红……还是宜贵妃娘娘先行发现,忙让人去请了太医,这才没有耽误多时。”
要说众皇子的眼神,方才是惊讶同情,现在便是愤怒谴责了。
太子沉默了下来,若他没记错的话,大嫂怀孕八月有余,正是敏感多思的时候,老大竟还想着纳侧?
圣驾之上,皇帝面色铁青,终是闭了闭眼,按捺住了即将脱口的怒斥之言。
他见胤禔面上满是惶然,眼睛红得像是要流下泪来,轻叹一声,怒火化为平静:“别愣神了,去看你媳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