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五岁的小女孩不太开心的嘟着嘴。
坐在长廊里拿着尖刀摆弄玉石的男人勾了勾唇角,带着薄茧的手宠溺的摸了摸小孩的头,轻声道:“当然没有。”
女孩圆溜溜的眼睛一亮,期待的看着他问:“那小舅舅和那个大叔叔去外太空之后呢?他们会见到妈妈吗?”
男人神色微动,摸了摸手中逐渐成型的玉人的脸。眼底带着丝意味不明的忧伤与温柔,愣了几秒才笑道:“当然,他和你妈妈大概早就在一起了吧。”
小女孩又眨着大眼睛问道:“那他们会住在月亮上吗?我可以用望远镜看见他们吗?”
男人轻轻捏了捏女孩满是嫩肉的脸颊,温声道:“当然看不见啊。外太空那么大,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多。而从我们这里只能看见太阳和月亮,他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待在太阳月亮上啊。他们啊必须得替我们看过所有美丽的地方才会回来,这是我们交给他们的任务。”
小女孩撇了撇嘴,失望的垂下了头,小声哼哼道:“好吧。”
“夏商徵,你又在和小卿乱说些什么呢?”
清俊高挑的青年气喘吁吁的搬着掉了链的自行车吃力的从大门内走进来。
这天寒地冻的,青年愣是被热出了一身汗,身上大衣已经被他脱了下来,此刻正斜斜挂在臂弯,手两侧大包小包挂了不少东西。
夏商徵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的小玉人塞进小孩手里,迅速将自行车放好,又拎过青年手中的东西,最后皱着眉不满的把人往充斥着暖气的屋内拉。
“干嘛啊。”
陆清嘉被暖气扑的更热了,挣扎着想出去吹吹寒风凉快一下。
谁知道人还没往外走,就被已经放下东西朝他走过来的夏商徵拉住了手腕。
夏商徵叹了口气,不顾他的挣扎用大衣将人裹住,批评道:“冬天再热也不准脱衣服!这么大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陆清嘉不太赞同的撇了撇嘴,哼道:“这不是兮兮他们过来了嘛,装了满满两车的东西呢,我当然得帮着拿一点啊。百花巷内又停不了车,结果自行车到一半链子又断了,我这一拎一推的,都快累死了。”
夏商徵用热毛巾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水,沉着眉宇问:“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忘了……”
“……”
夏商徵无奈了。
“先去洗个澡吧,我去帮他们拎东西。估计爸妈和常逸他们也要到了,我去看看。”夏商徵说。
陆清嘉点点头,临走时又忍不住折身回来交代道:“要是聂泽臣来了你别老给人家摆脸色。还有,书泽可能也会来,你别跟防贼一样防着他,他和念卿都还是小孩子,喜欢在一起玩也很正常……”
“小孩子?肖书泽都二十四了!”夏商徵愤怒。
“哎呀,反正比起我们这些老叔叔来已经算是小孩啦。”陆清嘉笑了起来,“你多大了还这么幼稚。听话!”
夏商徵有些小孩子气的撇撇嘴,不太情愿的点点头:“……知道了。”
陆清嘉失笑,调侃道:“一把年纪了,还喜欢和小孩子计较。”
夏商徵垂眼嘟喃道:“他们司家就没有好人……”
陆清嘉再次叹气:“是是是,可是书泽可不姓司,他姓肖了,而且早就从司家脱离出来了。”
“好了,知道了……”
…………
新年将至,整个百花镇上张灯结彩,除了卖花卖年货的店铺还开着之外,其他店面基本都关了门。
鞭炮声在镇上连绵不绝,好不热闹。
唯有百花巷这一隅,一年四季都格外冷清。也只有九号房门外歪歪扭扭的挂着一副写的十分扭曲的对联……不过,与其说是对联,还不如说是画,混乱飘逸至极,倒是有种别样的喜庆感——一看就是小孩子乱涂乱画的。
“哎呀,你们门前那副画能不能拿掉啊,辣眼睛咦!”祝兮兮一进门就禁不住吐槽道。
女人身上套着件很大的黑色羽绒服,头上戴着顶已经扭曲的毛线帽,难得的没有化妆。事实上,每次来这里她都十分不注意形象。
这位大小姐也是,临近年关家也不回,就喜欢跟着他们这堆大老爷们儿混在一起,祝家人抓了几次抓不到人,也就随她而去了。
“小姑姑!”
念卿一见祝兮兮就惊喜的奔向了她。
祝兮兮立马扔下手里的东西张开怀抱笑眯眯的接住了小姑娘,怜爱的揉了揉小孩肉嘟嘟的脸,直到看到她满脑袋凌乱的头发,才脸色一变,冰冷的目光射向了后面装聋作哑的两人,嫌弃道:“你们这两个舅舅我服了!连头发都不给她扎!?”
小姑娘还添油加醋道:“舅舅说披着头发比较好看!”
祝兮兮:“……”
“还老说不让我来,我不来指不定小卿被你们几个大男人折腾成什么样子!啊啊!连裙子里外都穿反了!”
夏商徵:“……”
陆清嘉:“……”
“哎呀,还没进门就听到咆哮了……”任湛打着哈哈从外面走进来,手中也拎着满满两袋子东西。
“爸爸!”小姑娘趴在祝兮兮肩头笑着朝任湛招手。
任湛走近来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问:“在舅舅这里有没有乖乖听话啊?”
念卿撅唇道:“卿卿很听话,不听话的是舅舅!每次半夜都悄悄爬去小舅舅的床上,把我一个人扔在小床上!”
夏商徵:“……”
陆清嘉:“……”
任湛&祝兮兮:“噫——”
“哎?书泽呢?书泽不是和湛哥你一起呢嘛,怎么你和兮兮碰一起了?”陆清嘉试图转移话题。
他们也不想再继续就这个讨论了。
任湛笑道:“正好和兮兮还有爸妈他们在巷口碰上了,书泽去帮爸妈拎东西了。”
夏商徵在一旁鄙夷道:“就这小子知道献殷勤。”
没过多久,剩下的几个人也三三两两的过来了。
“嘉哥!”
最先蹦进来的是常逸,敞开怀抱就要往人身上扑,被身后跟上的人及时拎住了命运的后领。
但这丝毫不影响常逸和陆清嘉叙旧:“嘉哥!过年好!”
陆清嘉也笑眯眯道:“过年好啊。”
夏商徵&林浮:“咳。”
“哎,兮兮呢?”常逸左顾右盼。
陆清嘉笑道:“去厨房了,我们几个大男人粗手粗叫,年夜饭也只能指望她啦。”
“不像话!”后面进来的齐雪纯皱着眉训道,“好歹是女孩子,你们会做饭的还不赶紧进去帮帮忙,打打下手也行啊!”
“是啊是啊,阿姨,他们就知道欺负我!”祝兮兮抽空拎着铲子朝这边大声告状。
陆清嘉讪讪摸了摸鼻子,正要进去,又听齐雪纯道:“清嘉啊,你进去干什么?让那浑小子进去,你快过来让妈看看,长多高啦?”
陆清嘉“哎”了一声,得意的瞥了一眼夏商徵,连忙朝齐雪纯跑过去了。
夏商徵叹了口气,无奈道:“让兮兮先擀好饺子皮,我等一下再去捣馅。”
两位长辈这才没再说什么。
“哎呀,又高啦。”齐雪纯笑眯眯看着陆清嘉道。
“衍衍今年要换新衣服啦!”
这句话一出来,整个庭院都陷入了沉默。
大家的笑容都不约而同凝在了脸上。
最近这几年齐雪纯的病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夏轸汐也离开以后,现在已经开始不认人了。看到年轻一点的青年就要说上一番令外人一头雾水的话,都是关于那个已经离开的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陆清嘉,这种情况他早已经应对自如,收拾好纷乱的心绪,连忙笑道:“是啊,新年是要换新衣啦!”
齐雪纯红着眼,拍了拍他的手,脸上的掩饰不住的褶皱与发中的白丝一起,都在彰显着她已经迈入老年的事实。
“好,好,妈给你买新衣。”
陆清嘉哄道:“那妈先进去坐一会儿好不好?”
齐雪纯立马乖乖点头:“好,好。”
“夏叔叔,路叔叔。”
直到令人心悸的沉寂过去,一直搀扶着齐雪纯的俊美青年才适时开口打招呼。
青年一身黑衣,眉目清冽,眸色深沉,挺拔的身影衬着身后的风雪,格外俊美惹眼。
夏商徵一见到他就没好脸色,又谨记着陆清嘉的话,意思意思点了下头,别开了眼。
陆清嘉见着他倒是挺高兴的,打趣道:“半年没见,更俊了。”
肖书泽笑道:“陆叔叔也是。”
陆清嘉心花怒放的拍了拍他的肩:“好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先扶妈进去休息一下吧。”
“好。”
肖书泽便先带着齐雪纯进去了。
刚才的小插曲似乎没人太在意,各自打过招呼后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三三两两进了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那个名字被提起都会觉得不自在呢。
这顿年夜饭由祝兮兮掌勺,其他几位大男人就帮着打打杂,顺便照顾一下屋里两位老人。
而最年轻的肖书泽则负责带着小女孩看看电视堆堆雪人。
院子不宽不大,没什么多余绿植,花圃里这么多年来也没种进过什么别的东西。
不过小小的念卿知道,院子里的东西都是不能乱碰的。比如那颗已经几近惨败的梧桐树,比如长廊处那几盆早就凋零的兰花,比如放在杂物间里已还是经生锈泛尘的自行车……
很小的时候两位舅舅就教导过他,连爸爸和姑姑也这样交代。
于是在念卿心里这个小院就成了一片荒芜的禁地。她只能在前院稍微空旷一点儿的地方玩,为此舅舅还特意给他做了一个小小的秋千,她无聊时便坐在这里听舅舅们给她讲小舅舅的故事。
不过最近几天的雪下的太凶了,秋千放在院里没一会儿就被雪覆住了。所以念卿只能蹲在长廊里看舅舅雕的玉石。
那些玉石被雕刻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形状。有小猫,有冰糖葫芦,有拟造的小糖人,还有一些形色各异的吃食与花朵。
念卿也明白,这些都是只能看不能碰的。她还记得有一次舅舅明明用玉石雕了半个人形出来,却忽然手一抖,导致那一整块完好的玉石在地上碎成了好多片,舅舅怔了好久,忽然将脸埋在手心里低低哭了起来。
那之后念卿就再也没有提过让舅舅给她雕妈妈和小舅舅的事。
因为这好像也是舅舅心里的禁地。
“书泽,卿卿,吃饭啦!”祝兮兮在屋里喊道。
“来啦!”念卿牵着肖书泽的手往屋里跑。
屋内热气蒸腾,饭菜冒出的热气扑了一桌人满脸。
他们围着小小的圆桌,吃着喝着,看似和乐圆满,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好像一切就是这样的,就该是这样的。那已逝去的人真的已经随风消散,曾经的鲜血淋漓也早已深埋在时光的洪流里。
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些人究竟还在不在,那个人究竟还在不在。
他们仍然不敢过除夕。除夕去看过那个人之后,大家就会各奔东西。
可是伤痛终究还是伤痛。
“卿卿,不要坐在哥哥身上,哥哥也要吃饭的,你太重了会压到哥哥。”
作为一个老父亲和一个将大半辈子的深情与体贴都给了曾经的少主与妻子的直男,任湛丝毫不觉得这样的话会对年幼的姑娘有什么打击。
果然,念卿幽怨的瞪他一眼,又蹬蹬蹬往他那边去了。任湛乐得其所,将小女儿抱在腿上,笑着打趣道:“世上还是爸爸好吧,只有爸爸不会嫌弃你哈哈哈!”
“哼!”念卿不想理他了。
众人大笑起来。
“书泽,你最近怎么样?学业顺利吗?”陆清嘉大概是唯一一个会替后辈操心的长辈,每年都会例行关心一下小辈的生活。这让被家人爱护了大半辈子的陆清嘉顿时生出一种优越感。
肖书泽矜持的喝了口热茶,笑道:“顺利。我打算毕业后自主创业。”
他今年刚刚博士毕业。
“办什么公司?”
“嗯……还没想好,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看更适合哪一个吧。”肖书泽说。
陆清嘉作为一个学渣,自然不懂像他们这种智商超群的人的高大生活,惊道:“你现在什么准备都还没有,怎么办公司?”
“你管他做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还用你操心吗?”一旁的夏商徵看不下去了。
肖书泽笑了笑,没说话。
陆清嘉撇撇嘴:“行吧。唉……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学霸的人生。知道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班里二十个小朋友,那时候学校弄一个文艺表演赛,有十八个拿了奖,其中却没有我。”
夏商徵忙安慰道:“不是还有一个也没拿嘛。”
陆清嘉瞥他一眼,小声道:“那一个那天请假了,没来。”
大家又笑起来。
“唉,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唯一没变的就是我的帅气和成绩,不是垫底就是垫底。”陆清嘉开始感叹自己的青葱岁月。
“没事,起码还有帅气哈哈哈哈!”夏商徵无情嘲笑道。
“我我我……我也是!”一旁沉寂许久的聂泽臣像个小学生一样举起手,不好意思的说,“我初中那会儿,也是跟着班上的差生□□出去上网,好几次都被保安抓了个正着!”
陆清嘉过来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笑说:“害,谁还没个过去了,像我们这种才是有精彩人生和美丽青春的少年,不像他们,学生时代除了学习就是学习。”
“那倒也没有。”肖书泽轻声说,“我上学的时候也叛逆过,高中时还和外面的混混出去打过架,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倒数。”
陆清嘉又惊了:“真的啊?那你可不比我旁边这个老古板有趣多了。每次和他聊青春,他就千篇一律的,三角函数啊,三角函数图像啊,正弦余弦的……烦死我了!”
夏商徵老脸通红,不由自主的低声道:“那时候急着出头嘛……”
大家脸上的笑容一僵,都想到了什么,陆清嘉很想飞快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
可他没能如愿。
“不笨,衍衍不笨……”齐雪纯突然低低呢喃。
原本热闹的气氛又倏地低落了下来。
本以为这一次齐雪纯也只是短暂的恍惚一下而已,谁知道这一回像是戳中了她的某个痛点一样,年过半百的女人突然呜呜的哭起来,口齿不清的说:“……衍衍一点都不笨,不许你们说他,不许说他,衍衍,我的衍衍……”
陆清嘉连忙跑过去,抱住齐雪纯瘦弱的身体,红着眼哑声安抚道:“不笨不笨,他可聪明了,没人敢说他,没人说他……”
齐雪纯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朝他哭道:“可他怪我,他怪我。”
陆清嘉喉间酸涩:“没有的事,没有,他没有怪你,他怎么可能怪您呢…”
“那他离开了,他走了,他不肯回来看我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齐雪纯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因为我,我的汐汐,我的衍衍都走了!都怪我,全都怪我!”
陆清嘉忍不住了,流着眼泪更咽道:“衍哥那么好的人,他怎么可能会怪您呢……”
他肯定是在怪自己。
夏商徵上前来揽过陆清嘉,将他挡在身后,抱住哭的发抖的母亲,更咽道:“妈,你还有我,你还有我,我是商徵……”
说到后面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有他有什么用呢,弟弟妹妹都没有了,只有他又有什么用啊。
齐雪纯像是抓住了主心骨般紧紧攥着他:“商徵,我昨晚梦见衍衍了。我的衍衍,他接到汐汐了,还有爸妈,他们都在那里。我让他带我走……他说他不能带我走,他说那里没有我的位置……商徵,商徵,我好想他,我的衍衍,他那么乖,他很听话,商徵,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知道错了……”
坐在一旁的夏长兴取下眼镜,偷偷抹了把眼泪。
祝兮兮早就绷不住,泪水在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就已夺眶而出。
聂泽臣掩饰似的别开了眼。
这么多年了,只要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就是如此,所有难过的情绪都像开了闸的洪水般止不住。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般铺天盖地笼罩住他们,痛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小小的念卿不知所措,但他明白,每年吃年夜饭时只要一提起小舅舅的名字,舅舅和姑姑们就会伤心难过。
她只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能调皮捣蛋的。女孩儿悄悄抬头一看,发现此时爸爸也垂着眼,眼眶湿红。
“他想让您好好的,衍衍很乖,他想让我们都好好的,妈,你要听话,你要听他的话。”夏商徵难过道。
这句话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极有用的,齐雪纯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用袖子胡乱的擦着脸,焦急地说:“对,衍衍和汐汐都想让我好好的,我要好好的……”
于是这件事没人再提起,可是饭桌上,已然没了刚才的热闹。
饭后由肖书泽带齐雪纯和小孩进客卧休息。夏长兴坐在沙发上带着老花镜看电视,他们几个则留下来收拾餐桌,打扫房屋。
等一切都完毕后,他们围坐在长廊处,齐齐看着花圃发呆。
直到祝兮兮和聂泽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陆清嘉才问了一句:“兮兮,以后有什么打算吗?还不准备结婚啊什么的?”
祝兮兮愣了愣,垂了垂眼,笑道:“结婚就算了,我父母也尊重我的意见,反正家里也不靠我传宗接代。我最近打算申请了山区支教,等看过他就走。”
陆清嘉微顿:“如果以后遇到真心喜欢的人呢?”
“真心喜欢的人?”祝兮兮倏地一笑,“不会啦,已经遇到一个了,没有第二个了。”
直到祝兮兮和聂泽臣上车离开,陆清嘉还定定站在门口,忽觉岁暮已晚,山河渺渺。
你看到了吗,你的离开,并没有让这一切变好啊。
……………………
除夕那一天,大家相伴而行,冒着缥缈的风雪踏上了石溪后山。
这里春夏季时绿茵环绕,秋冬季时也没有失了生机。神奇的是,到了冬天,周围一小片枯枝败叶里,也仍会长出点点山花。
白雪遮盖了山路,也覆压了三座沉重寂寥的墓。
好在上脚到山顶那儿有一条小路,直通后山墓地,倒也走的没有那么难过。
到达墓地时,正是除夕正午。
只是任湛为了照顾小姑娘,这次没有跟着上来。他来了,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该说的,大约司锦卿到了那边也都和他说过了。
几人一路无言,到了这里,更是更咽难语。
这里有三个墓,爷爷旁边那个空位至始至终为奶奶空着,奶奶一来便修缮完整了。
夏轸汐的墓在旁边一点,同样空出来了一块,是任湛为自己留的。
而夏参衍和司锦卿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合二为一,是真正的,生生世世血肉相融,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了。
他们约定好不要流泪。也不能流泪。
因为夏参衍不会喜欢,也不会高兴,还会放不下他们。
他最期盼的当然是看到他们都开开心心的活着。能无忧无虑的走完这贫瘠一生。
他们什么都没做。
这也是夏参衍的遗言。
他说他走之后,每年除夕只要有人来陪他说说话就好了。其他什么也不用做,也无需带什么过来。他还开玩笑说,到了那边他已经什么都有了,不再需要祝福。
齐雪纯因为身体原因来不了,她一来看到夏轸汐和夏参衍的墓碑肯定又会发病,所幸就没有让她过来。
于是身为父亲,夏长兴是第一个在夏参衍墓前蹲下的人。
他已经满头银发,两鬓斑白,皱纹爬了满脸,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强大骄傲到可以用肩头抗下一整个夏家的丈夫和父亲。
现在的他开着一个孤儿院,已是很多孩子的爸爸。而他却没有做好自己儿女的父亲,所以他在赎罪。
年过半百的男人用苍老的手轻轻擦去墓碑上的雪,温柔又耐心。如同多年前年幼的夏参衍睡着那般,轻轻抚摸着他沉睡多年的孩子。
“衍衍啊,今年又快要过去了。”
夏商徵在身后用伞为他遮住风雪,而夏长兴湿红着眼,眼里已然一片风雪。
“你十五岁的时候时常和我说,‘真想一辈子留在百花镇’。那时我只当你天真年少,并没有放在心上过……却没想到,你真的一辈子留在了这里。”夏长兴的手颤抖着抹去眼角的泪,“……衍衍,爸爸这些年一直在后悔,是爸爸失职没有照顾好你,也没有给你想要的生活……让你一个人飘零这么多年。”
“……那年你离开,我看着你和睡着一样安然又平静的躺在那里,那一刻我就恍然明白,爸爸追逐的这些东西原来根本没有那么重要。可是等爸爸反应过来后,你已经走了。”
夏长兴泪眼朦胧,语气低哑沉重:“……我的儿子,你说你不怪爸爸,你却永别朝岁,长眠于此。如今山暮颓败,你能不能,也偶尔来梦里牵牵爸爸的手呢。”
夏长兴踉跄着扶着夏商徵的手站起来,接过肖书泽递过来的纸,终于忍不住埋首失声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忘不了啊。
那是永恒的伤痛,黏在心头的疤痕。一撕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内里腐败脏腑一览无余。
衍衍,要是原谅爸爸了,就带爸爸一起走吧。
然后夏长兴被肖书泽扶着下了山,唯留下他们在这里,红着眼,久久的,沉默无言。
可谁也没有上前一步。
不敢啊。
“……我来吧。”
几人看过去,是聂泽臣。
夏参衍去世后的每一年除夕他都会来这里。起初是自己悄悄过来,后来被夏商徵抓到了后就跟着他们一起来了。
为什么要来呢?他有时候知道,有时候又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夏参衍是自从生母去世后对他最好的人吧。他聂泽臣这一辈子,只遇见过两个人对他这么温柔为他出头,一个是妈妈,一个是夏参衍。
可他无愧于母亲,却有愧于夏参衍。
聂泽臣蹲在他墓前时,眼泪就已经不争气了。
谁能知道那一年他在父亲口中得知夏参衍去世的消息时是什么感受。他起初不相信,发了疯般打听夏参衍的消息,却没有人搭理他,也没有人告诉他。甚至星心娱乐发布声明时他还是不信的。
后来是竟是常逸告知了他一切。他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其实,其实没什么想和你说的,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过得特别好,我已经从q大毕业了,现在自己做游戏开公司,一点没靠我爸。”聂泽臣强颜欢笑道。
他默了片刻,才继续道:“他们都说我一旦离开了我爸就是废物一个,就连打架都一定是落下风的那一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连我爸也觉得他能用他的钱拴住我。只有妈妈会和我说,‘儿子,你不用靠任何人’。”
“可是后来母亲去世,就再也没有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了。”
聂泽臣更咽着闭了闭眼:“于是我开始反抗父亲,我跑出家,我逃出去,他冻结了我的所有钱也没关系,我以为我总能靠我自己厉害起来的。却没想到还没干出一番什么名堂出来就被骗了。”
聂泽臣苦笑一声:“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失败啊,我甚至想,母亲其实只是哄我的吧,他们说的很对,没有我爸,我什么也不是。”
聂泽臣顿了顿,眼泪突然流的汹涌:“……在我心如死灰的时候,是你啊,是你和我说‘你有自己毅力和勇气……’。”
“也是你告诉我我不需要依附聂家,虽然可能会在成功的路上历经几次失败,但只有我有决心,就一定可以成功。”
“……衍哥,哥,我现在看见希望了。”聂泽臣低声说,“我的霞光近在咫尺,可是你怎么能和母亲一样,说走就走呢……”
这些年他遇到过很多人,好的坏的,真心的假意的,有目的的无意的。却没有一个人是夏参衍给他的那种感觉,连母亲也给不了的那种信任。
而他欠夏参衍的太多了。
肩头倏然一重,聂泽臣回头,看见陆清嘉红着眼睛拍了拍他的肩,笑着对他说:“泽臣,今天是除夕夜,叔叔在家等你,回家吧。”
聂泽臣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夏参衍给他留下的信里写过一句话:“泽臣,聂叔叔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只是他一人担着整个聂氏,身心俱疲,需要一个人和他谈笑交心……他的心意不假,只是不善表达,你要理解他。风雪多年,他的脊背早已被大梁压弯。你该长大了。”
聂泽臣在离去前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座静默无声的墓碑,闭了闭眼,抹去眼角的泪,扯了扯唇角,终于肯迎着风雪离去。
然后是常逸。
这几年他过的还算不错,成了星心的经理,也渐渐变得成熟沉稳,和林浮带着星心一路扶摇直上。
只是却再也没等到过那个说会来接他的人。
常逸缓缓在碑前蹲下,垂头静默许久,才抬起湿红的眼,扯着笑容,状似轻松的说:“哥,你都走了好多年啦……我都快记不清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
从踏着山路上来开始,他就已经忍不住。
常逸的父母健康,事业成功,有了林浮陪在身边,日子也不算孤独寂寞。
就好像少了夏参衍,什么都没变。
但是每当常逸以为自己已经开始逐渐适应现在的生活时,又会在某个午夜梦回,猛然回想起某年的一个冬天,那人虚弱的浑身冰凉,却执拗的将身上的大衣往他身上盖。
于是他在梦里哭醒,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放多年前他和他见的最后一面。
他总是看到他笑着,站在一片看不清他身影的光里,温声对他说:“小逸,不要偷偷难过啦,哥答应你,会来接你的。”
于是常逸等啊等啊,又一缓多年过去了。
其实常逸过得很好,到现如今基本上算是什么都有了,只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心底是浓厚到时常让他喘不过气来得遗憾。
那个人还在的时候,他总以为自己是大人了,直到那个人离开,他才发现自己才算是真正长大。
“哥,我想说的话其实这么些年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想做的,喜欢的,期盼的,都在你耳边说过。”常逸说,“哥,现在我一切都好,我爸妈也很好。就是时常会念起你。今年他们本也想来看看你,我把他们拦了下来,我知道你肯定受不了他们在你面前歉疚……只是二老每每念起你,仍然会红了眼眶。”
“我现在过的也很好,曾经和你说过想过的也都实现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颓败的跪坐在地上,垂着眼更咽,“我却不知,实现他们的代价,竟是失去你……哥,你知不知道,比起现在这种生活,我还是更喜欢待在你身边的那几年。永远有你为我撑腰,我可以永远长不大……”
“……当年你说等你回来了你就来接我,我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辈子,我居然再也见不到你……”
滚烫的泪落在碑前的玫瑰上,融化了花瓣上的雪。像是那人无声无息的难过。
其实他也不只有这天才会来。每每有难过、不顺心或者想他了的时候都会过来。搬一条小板凳,坐在碑前,就如同夏参衍还在世时那样,和他说说话聊聊天,说完聊完又默默摸黑开车回去。
而他永远寂静无声,只让风雨树木带来回应。
说完的人都会自觉的提前下山,为后面的人留出空间,于是偌大的山顶便只剩下了祝兮兮陆清嘉和夏商徵。
陆清嘉和夏商徵自然每次都是留在最后的那个。
祝兮兮却站在原地迟迟不肯上前。
多年过去,女孩儿也早已变成了女人。
她踟蹰半晌,才缓缓将手中拿了许久的一支白玫瑰轻轻放在碑旁。
那只玫瑰干净纯粹,彷如永远凝固在时空深处那般澄澈无暇的夏参衍。
瘦小白净的指尖轻轻抚上沾上了雪丝的碑面。百花镇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碑上的字却仍如当年那般清晰深刻,彷如刻在骨头上的碑铭。
“哥,这面碑真冷,一点也不像你。”祝兮兮扯着嘴角笑着又哭着,轻声说。
洁白的雪飘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当年那个刁蛮任性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早已不复存在。
夏参衍离开以后,她也越来越成熟,不再一味的想着自己的感受做事情,也不再不计较后果。有些东西看似没变,实则都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她。
连祝父祝母也看出来了,所以当祝兮兮首次表示自己不会结婚恋爱之后,二老思虑良久,最终却还是对她表示了理解。二老都是认识的夏参衍的,虽然两方见过的面不多,但祝父祝母都知道自己女儿心里装着这个人,从始至终,从一而终。
“我这些年总是梦不到你。”
祝兮兮用指腹触过“永恒”和“爱意”这两个词,眉眼倏然温柔下来。
“参衍哥,你离开我的前几年我总是难过到在夜晚辗转反侧,到现在甚至要服用安眠药才能睡着。”祝兮兮一边轻轻拨开已经爬上碑面的野草,一边低声对他说,“哥,我总是不敢相信你已经离开了,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想你。”
“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什么吗?你和我说,‘兮兮,辛由的晚霞很美,就是我总也等不到这里的第一场雪’。我就说让你再等等,总有一天雪花会飘到南方来。那时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沉默,现在想想,原来你是等不起了。”
眼泪溅落在墓碑上,晶莹的泪珠在碑面滑落,落入那个刻的深沉的“爱”字里,却久久不肯往下再走。
“你看现在,南阳和辛由新雪连绵,每年冬天都是大雪纷飞……”
祝兮兮闭了闭眼,擦去流了满脸的泪:“参衍哥,这些年里我时常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即使隔了这么多年,现在的我想起时,仍然心悸如初,我想我大概生生难忘……”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祝兮兮十八岁,夏参衍二十四岁。
当时的祝兮兮刁蛮任性,娇生惯养,是典型的富家小姐。
但因为长期在外工作不顾家的父母,那时的她极度渴望温暖,而身边却一直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倾诉心意的朋友。
她想要的都有,却因此而对自己的前路开始迷茫。
直到夏参衍出现。她才像是找到了灯塔。
他们在一个宴会上相遇,相识。
祝兮兮还深刻记得当时的她和祝父走到夏参衍面前时,那人脸上始终得体的笑容。他的眼神只在两人对视时停留些许,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在她身上不怀好意的乱瞄。
“祝小姐,您好,很高兴认识您,我是夏参衍。”
他的声音温润清透,祝兮兮没有听过这么温柔的声音,愣怔片刻才讷讷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夏参衍手指细长白皙,手心却冰凉柔软。
两人只是虚虚一握,很快就松开了手。
这是第一面。
再次见面是在一个贵族少爷的生日会。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不可抑制的被他吸引。到第二次见面夏参衍将外套盖在她被人恶意用酒破脏的裙子上时,她就很确定,自己沦陷了。
后来她开始想方设法的靠近他,甚至动用了一切手段,用自己的一些小心机,求着自己的父母安排他们见面的机会。
但祝父祝母对她喜欢夏参衍这件事并不看好。
毕竟在商人们的眼里,娱乐圈里的很少有干净的,可祝兮兮高兴,他们便也由着她了。却没想到,这一沦陷啊,就是十几年,直到现在也仍然非他不可非他不嫁。
其实祝兮兮知道,即使重生再来,夏参衍轮回又轮回,他身边那个人也不会是她。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就如他一般,纯粹陪在他身边爱着他,这就够了。
祝兮兮缓慢的用冰凉的手指抹去那滴徘徊在“爱”字上的眼泪,然后垂下头,将额抵在凉到沁人的墓碑上,仿佛真的与那人细细低语般闭着眼,更咽着小声说:“……我将致死,赠你永恒爱意。”
女孩儿离去时,依靠在碑前的那支白玫瑰被风吹落,花瓣被卷起,随着南阳的冬风一起裹挟着无尽的思念与遗憾飞去了远方。
玫瑰花开花落,他不会再来。
陆清嘉和夏商徵在其他人都离开后便互相沉默着,没有说过话了。
不是无话可说,是想说,却不知该从何开始说起。
“我……”
“我来吧。”陆清嘉打断了夏商徵,苍白的对他扯了扯唇角,“……你才应该留到最后。”
夏商徵明白陆清嘉的意思,垂下眼,没再多说。
陆清嘉如同之前所有人一样在墓前蹲下,用手拂去天空中又开始细细碎碎飘过来的落在碑上的雪。
“念清,好久不见。”
陆清嘉笑着,如同多年前夏参衍还在时那般同他问候。
对啊,他们只是好久不见久别重逢而已。
他没有真正离开过,陆清嘉知道,他舍不得的。
“有一件事一直忘了你和说,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住在你隔壁那位姓张的老爷爷,多年前,就是在你去世后半年回来找过你。老人家得知你已经去世,他很难过,那之后两个月,他也跟着走了,不知道你在那边见到他了没有。”
说完后,陆清嘉笑了笑,半晌,却又垂下了头,掩饰住了眼中的悲凉。
“念清啊,我好像老了……”陆清嘉调侃似的说,眼睛却已然红透,“我都快三十好几了,马上就四十了……念卿也八岁多了……”
说完又发现有些不对劲,连忙解释道:“……念卿,是那个念卿,汐汐的女儿,你的外甥女。”
“小姑娘见过你的照片,听过你的歌,总是喜欢缠着我和商徵讲关于你和轸汐的事。”
讲到这里的时候,陆清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再控制不住眼眶里流转的泪水:“上次……念卿趴在我膝头,朝我撒娇让我讲讲你究竟和轸汐去哪里了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轸汐还在,要是你还在,那该多好……”
“你那么喜欢小孩,念卿又是轸汐的孩子,你要是见了她,估计会高兴的舍不得撒手。”陆清嘉说,“而且卿卿可听话了,会乖乖吃饭睡觉,不哭也不闹,只要一说‘小舅舅’和‘妈妈’,她就立马爬到我身上,说要看你和轸汐的照片,听你们的故事。”
“念卿现在可迷你了,睡前要听你的歌,洗完澡要看你的电影,画画的时候也会把你和轸汐画上。”
“只是我和商徵都不会带孩子,任湛不在的时候,我和商徵总是把她弄得一团糟,裙子和衣服经常穿反,辫子也不会扎。她还嫌弃我和商徵毛手毛脚,每次兮兮一来啊,就要把我和商徵狠狠骂一顿……”
陆清嘉笑着说,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落。
“所以……你要是还在就好了,你那么有耐心,听商徵说你还会给轸汐织辫子。念卿一定天天粘着你。”
嘴角的笑,挂着挂着,又倏地塌陷了下去,犹如出现了裂缝的悬崖一角,最终还是逃不过崩塌。
“她总是喜欢守着百花巷小院里那一隅玫瑰,开心的问我‘是不是玫瑰开花了,小舅舅和妈妈就回来了’。可是我没办法告诉她。因为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了,我仍然还是不敢相信你已经走了。”
都不相信,一开始谁也不信。祝兮兮不信,陆清嘉不信,聂泽臣不信,他的粉丝和朋友们都不信。怎么那样明媚生动的人,突然就这么消逝了呢。你让他们怎么信?
“念清,你留给我的那封信里写道‘清嘉,人各有命,你的月亮并不是我’。我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和他有来往。也早就为自己的离开做好了准备,早早就为我和他铺好后路……”
陆清嘉和夏商徵的来往在许多年前就有,只是并不密切,而这来往还是源自于夏参衍。夏商徵会询问陆清嘉一些夏参衍的状况,且那时的陆清嘉也是以一种警戒的状态面对他。
毕竟当时在陆清嘉心里,谁也没有夏参衍重要,而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夏商徵才是最能伤害到夏参衍的人。
而直到那个人离开他们才发现,所有人都是罪魁祸首。
没有“最”,只有“更”。
“清嘉……”夏商徵哑着嗓子轻轻喊了他一声。
陆清嘉抹了抹眼泪,扶着夏商徵的手从地上站起,却没有看他,只是沉默着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道:“我在山脚等你。”
夏商徵垂下眼,许久才微弱的“嗯”了一声。
陆清嘉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再没多说,转身离去。
陆清嘉离开之后,夏商徵呆呆站在雪里,目光掠过忽然大起来的风雪,有些不知所措。
石溪山这一块四季常青,即使被大雪覆盖,也仍能看出白纱下的生机勃勃。
难怪他喜欢这里。
雪飘飘而下,落在他已经有了银丝的发间,连睫羽也沾上些许风雪。
风雪渐渐大起来,他穿的并不多,冷风钻进他的衣内,深入他的骨髓,他凉的发抖,却执拗的迟迟不肯动作。
直到雪势渐大,他早已积郁成结的身体慢慢承受不住,他才缓缓抬起眼,一步一步的僵硬的走近,缓慢的蹲下。
这些年里,他来过这里很多次,伤心时来,开心时来,实在撑不住时会来,想念他们时也会来。
“衍衍,哥哥老了。”
他是真的老了,头发白了许多,脸上有了皱纹,一到这种天气就会咳嗽不停。他不停的折腾自己,小病多多,大病却没来过,如今身体的毛病也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他大约是在惩罚他,罚他好好活着,不死不灭。
“等我也来了,你和汐汐都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只有我,老的估计你们都不认识了。”夏商徵嘲道。
“爸也是,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多的我都不认识了。妈也不好,半年前检查出了阿尔茨海默症,现在都是聂叔叔在照顾着她。”夏商徵更咽着,“现在我们都不能在妈面前提你的名字,一提她就要发狂,然后哭着喊着要你回来看看她,恍惚的时候还会把清嘉当成了你……”
夏商徵压住喉间酸苦,哑声说:“衍衍,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敢和任何人说,但我怕自己忘了,而且估计你已经在那边接到了奶奶,告诉了你奶奶大概也不会怪我。”
他的手心一下一下拂过碑上的字,垂着眼说:“奶奶去世那天,她握着我的手,和我说了一句话。当时爸妈都还没赶回来,只有我知道。”
“她那时已经混沌不清,大概都不知道我是谁了……紧紧的抓着我的手,目光涣散的对我说‘衍衍,你别走那么快……怎么都不等等奶奶’……”
眼泪滴落在那只被雨雪打湿的玫瑰花瓣上,又顺着花瓣内的水珠,流进了泥土。
他们早该猜到瞒不住她。或许她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奶奶很喜欢衍衍,看过他的电影,听过他的歌,又怎么会在网络上看不到他的死讯呢。
她只是憋着忍着,在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去追上那个不听话的小孩。
他们这么徒劳瞒着,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风慢了下来,雪也慢慢下的小了。雪丝细碎的落在石溪山头的枝丫上,又归于尘土,沉寂的让人压抑。
“衍衍,这些年,哥哥真累啊……”夏商徵低声说着,声音哑的不像他,“我这些年记性越来越差,总是恍惚至极,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年何月,有时候发呆发的久了,居然连清嘉都认不出来了……还有一次早晨醒来,念卿跑到房间喊我起床,我居然喊了她一声‘汐汐’……”
他的眼里满是嘲讽,却强撑着那点儿笑容,故作轻松道:“清嘉带我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这属于郁结于心,是精神上的问题,等老了还很有可能患上阿尔茨海默病。”
“衍衍,我真的不想活那么长,也不想越老越忘事,等我到了那个年纪还真患上这么个痴呆病拖累了他,也怕越老就越记不起你和汐汐。”
夏商徵:“可是你和汐汐都不肯来我的梦里,我怕真的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就只好拼命的想起记得的事,然后都写在日记里……现在日记已经厚厚一本了,可我还要继续想,因为我总觉得没有完。”
就像是一个悲剧结尾的故事,怎么也不肯就这样到结局。
“……到现在我已经逐渐记不清你和汐汐的脸,唯一清晰的,只有我们三个小时候还住在百花镇时的场景。我想我最怀念的估计就是这段时光,以至于如今记忆流失也不可能忘怀。”夏商徵说。
他渐渐有些蹲不住,强撑着用已经冰到泛紫的双手一点一点细腻的擦去碑上的雪。
像是他们还小的时候,十岁的夏商徵笑着为弟弟整理凌乱的衣襟和发尾。
“你说你不入人间,那样也好。我便化作你灵魂必经的那颗大树,用宽大的枝叶永生永世守着你们所有人,不老不灭。”
永生,是守护,也是赎罪。
夏商徵看着寂白的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曾经白手起家执掌过一个跨国公司,也曾尝试用宽厚的臂膀担下过夏家的所有重担。没想到如今人到了中年就已经隐隐有了疲老之势,再也不见当初半点意气风发。
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就能把他们都牢牢护在身后。
却没想到,他跨过肆虐的风雪,却站在了墓群中间。
夏商徵踉跄着从地上站起,蹒跚着脚步,一步一步迈下崎岖的山路。
早已在山脚等候多时的陆清嘉连忙上前来扶住他,两人相视一笑,相携着离开了风雪。
年年又年年。
墓地里的野草和雪又深了。
……………………
十年后,夏商徵因郁结于心安静的死在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走的很安详,没有痛苦,走时还静静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握着前不久陆清嘉给他买的小折扇。
寿终正寝。
他在这世上留给陆清嘉的最后一句话是:
“清嘉,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