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官署大门旁,立起了一块“联合调查组办事处”的石碑。
左少卿闻征音站在碑旁,斜乜着御笔亲书的这几个字,酸溜溜地道:“少年幸进,哗众取宠。”
“闻大人在说什么呢?”背后苏晏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闻征音当即转身,笑容满面:“说苏大人奇思妙想,这个联合调查……专案组的主意可谓是前无古人。”
“后有来者就好。本官要去办案了,先行一步。”苏晏拱拱手,带着身后几十名奉命保护他的御前侍卫,上马离开。
他一走,闻征音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对着从台阶走下来的大理寺卿关畔说道:“关大人您看,苏少卿真忙得很,咱们衙里的事务他漫不经心,接的可都是钦定的要案。别说我这个同侪了,就连顶头上司您,他也没放在眼里呀。”
关畔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
闻征音知道这位关寺卿是个不爱惹事的老实人,但苏晏行事如此嚣张,他就不信了,就算是泥人还没两分土性!
见闻征音看着自己,仿佛在期待一个他中意的回答,关畔挪了挪腰上的束带,反问:“初六的朝会,你没去?”
闻征音道:“去了呀。”
“去了,还没看明白?”
“明白,特别明白,苏少卿最擅长抓人把柄,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关畔又问:“既如此,你与他争什么?争将来这大理寺卿的位置?”
闻征音有些发窘:“下官并无此意,实是为关大人您鸣不平……”
关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唤他表字:“林钟啊,你真以为他能看得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闻征音一怔。
“你别看苏晏一副文质风流的模样,其实行事果决,又好行偏门、出奇招。这种人,要么爬得高,要么摔得狠。无论如何都与你我不是一路人。”
关畔在进轿子前,搁下最后一句话:“不如学老夫冷眼旁观。楼起不去沾光,楼塌连累不到,左右都与我无关。”
闻征音站在原地盘算片刻,心想:有道理啊!不顺眼归不顺眼,我又何必与他争这个长短。他能爬上去,我不妨抱一腿,他要摔下来,我也乐得踩一脚。关田边这老白菜梆子,看着三棍子打不出屁,还颇有一套明哲保身的处事之道。
苏晏行到街口,见锦衣卫千户石檐霜、韦缨从旁边巷子拐出来,两边碰了个面。
“准备得如何?”苏晏问。
石檐霜抢着答:“一切按大人的吩咐,保证不出任何纰漏。”
几天前他们从购买面粉的异地粮商入手,追查到资金来源是一家钱庄,再深挖下去,发现钱庄的大老板是奉安侯卫浚的妻弟。
卫浚虽是个色中饿鬼,糟糠之妻却贤惠且识相,故而没被下堂。其妻弟商户出身,与奉安侯府走得颇近。
“我们按大人说的,悄悄绑走了卫浚的妻弟万鑫,并模仿他的字迹给侯府留书一封,说是去天津谈生意。所以卫家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当时韦缨如此回禀道,“人就下在诏狱的秘牢中,足以避人耳目。”
别说诏狱十八刑,刚动几下鞭子,万鑫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全给交待了:
钱是他出的,来自卫家两位侯爷的授意。至于买那么多面粉做什么用,他就不清楚了。
他本人也加入真空教,不惜斥巨资捐了个“香长”。“香长”算是教内的二级头目,之下是一般教众,之上有“传头”,再往上就是教主。
教主尊容他从未见过,但三位“传头”其中的一位,他远远见过一次,对方身披红袍,脸覆面具,难辨男女老少。
这般形容与阿追的描述不谋而合,让苏晏想起了一个人——七杀营营主。
而七杀营与真空教的关系,也越发清晰起来。
万鑫是个人证,一方面可以证明白纸坊爆炸案的背后另有黑手,另一方面可以证明卫家与七杀营、真空教有关联。但他在教内地位太低,所知甚少;而卫家那边只需牺牲卫浚的妻族,“一概不知、痛心疾首、大义灭亲”三连发,就能洗脱干系。
总之分量还是不足,证据也不够确凿。
石檐霜与韦缨发起愁来。
苏晏道:“愁什么。像万鑫这种市井商贾出身的人,在教内对上不够资格,对下还不打成一片?千百教众就是千百商机呀,换作我是他,能把每个教众都忽悠瘸了来买拐杖。”
“忽悠瘸了”的梗,两位千户不明白,但苏大人的意思他们听懂了——上层够不着,就往下挖,教众们的确是喽啰,但也是一教的根系。
对万鑫的审讯继续进行,按照苏晏的话说,“软硬兼施,把他灵魂都掏空了”。
得到了许多杂七杂八、狗屁倒灶的情报。
擅长情报甄别与分类工作的沈同知在家养伤,苏大人只好亲自上阵,按重要级别分为了三类。
其中一条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万鑫曾奉教内指令,花钱从礼部的祠祭清吏司,购买了一张法名“继尧”的度牒,给一个初抵京的和尚,时间在三年多年。
……妖僧继尧也是真空教的人?
三年多前继尧来到京城,在灵光寺站稳脚跟后,找到了进宫的契机,又凭借好皮相与一手幻术,攀上了太后这艘大船。
要不是他急功近利,要将自己打造成“活佛降世”,被沈柒拆穿了灵光寺求子的真相,从而命丧北镇抚司,搞不好连太后的船舵都会被他带偏掉。
到那个时候,继尧会如何在宫中兴风作浪,想想都瘆人。
——同时也意味着,除了朝野内外,真空教还盯上了后宫,早已将暗桩给钉进去了!
——幸亏七郎拔得利索!
——难怪真空教会如此恨沈柒,派了一众血瞳杀手来围攻他,把他打到重伤。
苏晏把前后的事联系起来一想,茅塞顿开。
这又是一个真空教图谋不轨的铁证。
另外还有不少关于教众的鸡毛蒜皮,苏晏也从中找到了突破点,挑选了一批名单,交给两位千户。
韦缨看着名单,说:“大人,这些……都是平民百姓啊,真能派上用场?”
苏晏道:“真空教在民间秘密结社,广泛传播,靠的就是这些身为平民百姓的教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你们应该懂。”
韦缨抱拳道:“卑职晓得了。这就去寻人。”
苏晏叮嘱:“千万别动粗,好好说道理,说不通就以财物相授。他们都是受蒙蔽的苦主,是受害者。”
韦缨与石檐霜点头:“苏大人放心。”
如此数日后,各方面都安排妥当了,苏晏以“专案联合调查组”的名义,在京城最繁华的东市街口,搭设高台。又满城张贴告示,通知百姓们前来参观“公审大会”,说要揭露白纸坊大爆炸的真相。
这件从名称到做派都异常新鲜的稀奇事,迅速激发了京城百姓的好奇心。
百姓的娱乐生活实在匮乏得很,平日里但凡官府有什么动静,无论是进士游街,还是死囚砍头,都能引发万人空巷来瞧热闹。
这次的“公审大会”,更是在预定开始时间前的一个多时辰,会场周围就被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靠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辛苦维持秩序。
仪仗队鸣锣开道,官轿入场。主审官苏晏苏大人与另两名副审官在台上入了座,万众瞩目的“公审大会”终于开始了。
奇怪的是,说是公审,却不押出嫌犯,而是在清理出的一大片空地上搞起了花样。
木料上糊以白纸做成的碧纱橱,就像四面半透明的落地屏风,在空地中央围成了个两丈见方的立方体。然后兵卒们进入碧纱橱,往地面倾倒了厚厚一层白色粉末。
有好事者大声问:“那什么东西?”
兵卒用指头挑起来舔了舔,又抓起一把递给他。那人尝了尝,笑道:“是面粉!”
顿时有不少百姓索要。苏晏示意兵卒们分别给十来人尝试,证实的确是面粉。
在“多可惜啊,好好的面粉,怎么就直接倒地上了”的惋惜声中,兵卒们倒完了好几麻袋的面粉,又在碧纱橱的中央放了一盏点燃的油灯。
接着,在碧纱橱的顶上再糊以一层白纸,形成了个相对封闭的内部空间。
民众们越看越好奇——夏天纳凉用的围栏式家具,连顶上都盖住了,那还怎么纳凉?里面又是面粉,又是灯火的,是要做饭?
诶,怎么人都撤出来了,碧纱橱的底部还连通了一根管子,一直连到好几丈外的打铁用的大风箱……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百姓们正议论纷纷,鼓手敲了三声鼓,场内外顿时一片肃静。
苏晏从主审官的座位上起身,扬声道:“本官给诸位父老乡亲提个醒,一会儿风箱鼓动,便会有霹雳降临,还请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可别吓得抱头鼠窜。”
不少人哈哈大笑,有说“只听说求雨、求晴的,大人莫不是要求雷”,有说“哪个胆子小的打雷都怕,又不是奶娃娃”,还有的说“不可能,要真能呼风唤雷,还当什么官儿,早升仙去了”。
副审官一个是刑部郎中,一个是都察院御史,听众人越说越不像话,皱眉正要命人喊话制止,被苏晏用眼神安抚住。
苏晏朝人群大声道:“都看清楚了?碧纱橱内只有面粉与灯火,开始鼓风了,所有人都往后退,当心做了亏心事被雷劈。”
众人又是哈哈一通笑。兵卒们尽职尽责地将人墙向后推移,直至退至场上事先划出的油漆红线之外。
几名壮汉卖力地鼓风,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气流通过管道冲进碧纱橱,逐渐将地面的面粉吹起,纷纷扬扬弥漫了整个密闭空间,像在里面下了一场人工小雪。
到底是要做什么……众人十分好奇地屏息凝神。
一片安静中,骤然炸出了一声惊人霹雳!
碧纱橱内猛地爆炸,火光冲天,纸屑与薄木条四分五裂地向周围溅射,落在地面上还燃烧着火苗。
“——爆炸了!”民众惊叫起来,下意识地以袖掩面,恐慌地向后退去。
又是几声沉重的鼓响,兵卒们以哨棍顿地,齐声反复喊道:“镇定!镇定!平安无事!”
见只是碧纱橱炸个稀烂,空地周围还好端端的,百姓们也逐渐恢复了冷静,匪夷所思地互相议论起来。
有个儒服方巾的老者忍不住排众而出,向台上的苏晏欠身拱手,说道:“碧纱橱内并无火药,只面粉与烛火,如何一鼓风就爆炸?莫非大人真有通天之力,能以神威引来霹雳不成?”
苏晏拱手道:“并非本官有奇能异术,其实这是一场小型尘爆。”
他将尘爆的原理与造成的后果,深入浅出地解释了一通。百姓们似懂非懂,但事实摆在眼前——大量粉尘弥漫在密闭或半封闭空间,遇到明火就会爆炸,威力巨大。
苏晏道:“一个小小的碧纱橱尚且如此,如果是火药局的库房呢?
“的确,御史们的调查结果是无人进入过火药库,更不可能点燃库存火药。故而流言四起,说白纸坊的爆炸乃是天降霹雳以兆大劫。而本官今日也造出一个‘霹雳’给大家伙瞧瞧,看看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儒服方巾的老者似乎在邻里间颇有声望,代表众人再次发问:“大人的意思是,白纸坊爆炸也是这尘爆引起的?”
苏晏道:“很简单,只需潜入邻近火药库的空房内,制造一场比这大十倍、二十倍的尘爆,从而引燃火药库,就能造成连环爆炸。你们那天晚上听见的爆炸声,是不是第一声并不太响亮,第二声最是震耳欲聋,紧接着一连串爆炸声逐渐减弱?”
众人回忆起来,纷纷点头称是。
“因为第一声爆炸就是尘爆,紧接着火药库百吨库存被引燃,所以后面的爆炸才声振数里,最后的一串小爆炸是主库之外的零散库存也被牵连到。”
“……大人分析在理。”老者捻须颔首,“如此说来,白纸坊爆炸是人为的了,究竟什么人如此歹毒,做下这等涂炭生灵的恶行?他又是为了什么?”
“那就得先问问案发前大量购买面粉的这些人了。”苏晏命人将栓成一串的粮商们带上来,在台上并排而立。
粮商们喊冤,说自己只是替人做了笔生意,拿钱买面粉而已,其他一概不知情。
“替谁做生意?”
“通济钱庄!”
“钱庄的大老板又是谁?”
“是万鑫,万老板……卫侯爷的内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