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丫头,哭什么?”他伸出手揉揉我的头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把头埋进他只剩下一堆骨头的胸膛,难过得快要死掉。
“别哭——”
“我带你走吧,我们现在就走。”我站起身,胡乱地擦了一下眼泪,开始给他收拾衣物。
“去哪儿?”他看着我,露出又好笑又好气的神情,一定是被我不见首尾的举动弄糊涂了。
“带你离开这儿。”我笃定地看着他,然后把他的钥匙、钱夹及存折放在他的床头。他凝视着那些东西,又把目光投向我。
“走吧——”我笑笑。
“去哪儿?”他再一次问,语气温和。
“去罗湖的家,或者去我那儿,以后由我来照顾你。”
“傻丫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笑着摇摇头。
“罗唯,不要拒绝我。我不想你抱憾终生,你抱憾终生是其次,我不想我在漫长的一生里无法面对自己,所以请你替我想想,我很自私。”我很郑重很认真地说,强忍着呼之欲出的泪水。对于他的生命期限,我们已经了然,他是个勇于面对的人,所以我也不避讳死亡的现实。在我们之间,我觉得无需再避讳什么。
“一定要这样?”
“一定。”我坚决。我知道我这样做将面临着什么,又将意味着失去什么,没有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情之前,总会前思后想,左顾右虑,害怕因为一件事物而失去其他已拥有的,总被千头万绪给缠绕。可一旦下了决心,心思也变得澄明透彻了。
罗唯没有再跟我力争下去,他很平静地跟我去办了出院手续。出院之前,我们去找中医开了一些控制癌细胞扩散的中药。
第244节:尾声(9)
“这些药,你一定要好好地吃,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多待一天的话。”我努力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宣布。
“听你的,我好好吃。”罗唯像看孩子一样地看着我。
他真像个听话的乖孩子,我心一软,转过身朝前走,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我们去了他罗湖的家。那里,一点也没有变。我站在门口,恍若隔世地打量着这间房,它曾经差点成为我打算度过一生的避风港湾。我离开这里有多久了?仿佛有一个世纪,又好像是昨天。
推开卧室门,蒙尘的梳妆台上还摆放着我用过的香水瓶,墙上还挂着我的巨幅照片,抽屉里有我用了三分之一的化妆棉,衣柜里还挂着我没有带走的衣服,浴室的洗漱架上还放着我的牙刷。
所有的点滴,他一直保留着,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会回来。
我从前从不相信他这样一个有着无数风流韵事的男人会这样执著于一段感情。我曾经想着遇到这样一个不会专情的男人很好,管他夜夜笙歌朝秦暮楚,我正好可以理所当然地让另一个男人住在我的心窝。我曾经想象他那样的男人,就算有一天我突然离去,他也会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很快就将我忘记。我曾经不懂他的深情,那是我一直不肯走入他的心里,也不敢让他进入我的世界。他真是爱情场上的高手,懂得滴水穿石,懂得潜移默化地浸入。
看着这一切,我再也忍不住地抱住他,泪如雨下。
“你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泪,如果我只能让你流泪的话,我就要好好检讨自己的行为了。”罗唯轻声在我耳边戏谑着。
是啊,我真不该流泪,我怎么能在他最后的记忆里总是泪流满面呢。我擦干眼泪,朝他笑笑。
“啊!我们来大扫除吧,你帮我拧抹布,我来擦玻璃。”我尽量让语气愉悦起来。
“好,好久没有打扫了。真糟糕。”罗唯看着满屋子被灰尘覆盖的家具顽皮地耸耸肩。
“罗唯,我们去北海吧?”
“为什么?”他有点吃惊地看着我。
第245节:尾声(10)
“我想陪着你‘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又笑了。
“我今年二十四岁,我的人生还有很长,我对我的人生也充满信心。”
“很多时候,机遇一旦错过就不再来。生命也是。”
“我愿意舍弃。”
“别犯傻了,我不允许,我还要看到那个闪闪发亮的你。你不应该把你的时间蹉跎在我这样一个人身上。”罗唯的五官蹙到了一起,我知道他开始严肃起来。
“罗唯,你知道我的任性,你知道我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别跟我犟了,就让我任性一次。我答应你,我有天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个闪闪发亮的许隐墨。”
“你知道我很贪婪也很自私。你很容易就能诱惑我,让我依赖你的任性。”他很快就向我妥协了,他在我面前意志并不坚决。
“我料定我走后,你每天都对我朝思暮想。”我取笑他。
“林楚君把一切都告诉了你,所以你很同情我。”罗唯很平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眼睛深处。
“不,我爱你——”我说得如此平静,如此笃定,不假思索。是的,不假思索,我爱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浸透式的男人,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浸入了我的整个生命,他既是我的恋人也是我的亲人。
“你第一次说你爱我,而且不像说谎。你是最高明的骗子。”罗唯似的幽默又来了,“怎么想去北海?”
“那里有个小渔村。这一年来,我资助了那里的一个小女孩,她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一封信。她的信里描述说那里的人们生活淳朴,那里的风景很美,海面总是很宁静,她说离她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旅店,偶尔有旅客会住宿,老板全家要迁往柳州,旅馆正以低价处理,我想我们可以花不多的钱把它买下来,每天面朝大海,看春暖花开。如果有我们喜欢的旅客,我们就请他喝一杯龙舌兰日出,你的龙舌兰日出可是很好喝的哦,那会为我们赢不少利呢!”这是罗唯的理想,也曾是我的理想的生活,我想实现它。
第246节:尾声(11)
“你在迷惑我——”
“是的,我在迷惑你。我想和你一起,不被任何人打扰,只有我们两人。”我眯起眼睛朝他甜蜜地笑着。
“真是个甜蜜的女人,让我深深陷入。”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曾经跟别的女人调情时就是这样优雅和幽默。他是个迷人的男人,哪怕在生命的尽头,他也懂得保持他的风度。
“我怕你后悔。”他怜爱地揉揉我的头发。
“不这样做,我一定会后悔。”看着他,我又想起多年前那个站在我家楼下对我说要等我长大的罗唯。时光翩跹,这个男子没有忘记当初的誓约,紧紧追随,滴水穿石般渗透了我。
忙了一个下午,他也累了,我们相偎着坐在羊毛地毯上,静静听了一会儿张学友的《旧情绵绵》。
“回头一生中几次未看清,仍然苦恋共你的爱情,我继续奔波中不停,每晚每日如何让你知,是雨是晴……”
他睡了,满脸病容与疲倦,可嘴角还挂着幸福的微笑,他的睫毛还是那样好看,在睡梦里微微轻颤。我们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十指相扣,这个姿势,很好,牵手。
时间在这个秋天的下午停顿了,除了张学友的歌声在风中轻飘,一切都显得这样宁静。敞开的落地窗外,是这个城市永不衰败的姹紫嫣红,开与败,生与死每天都在上演,无悔的是勇敢地接受与面对,将生命灿烂到最后。
那片海,让我感觉到宁静,像宿命般宁静。
2004年的秋天,我和罗唯生活在北海的一个小渔村。我们低价买了急着搬走的房东的房子。这原本就是一个小旅馆,一共有十二间房,有些陈旧,有些破损了,我把房间按我所想的重新做了简单的布置,看上去耳目一新。
罗唯在身体还好的状态下开始给我做栅栏,刷上了白色的油漆,我们把它们插在旅馆的周围,我在栅栏里面种了很多的薄荷、太阳花、巴西鸢尾、翠芸草。
偶尔会有旅客入住,罗唯有兴致的话会给他们调制一杯龙舌兰日出,他只调制这一种鸡尾酒。
第247节:尾声(12)
他的头发开始慢慢长了出来,悠闲缓慢的生活节奏和新鲜清冽的空气令他看上去要健康了很多。偶尔被病痛折磨得睡不着的夜晚,只要不下雨,我会陪着他坐在临海的阳台上等待着日出的来临。
他很宁静很温和,从容地静候着他的命运。只有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舍不得他离去,会悄悄地躲起来流泪。
有个晚上,他痛了很久,等病痛慢慢消散后,他仍是睁着眼睛睡不着。他拉着我的手用忏悔的语气说:“其实我很自私,我不想生命的最后太痛苦,所以自私地不顾一切,让你陪着我,让你失去很多……”
我笑着摇摇头,却害怕泪水涌出,于是把眼睛望向了海上的灯塔。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去医院接他出院的时候,我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钻戒忘记取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