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二点钟。
朋来镇主街附近一家书铺内,明显刚剪去大辫子没多久,还秃着半边脑袋的老板正披着一件短褂,满头大汗、又急又怕地抖着手磨墨,一眼瞧瞧被支起一条缝的木窗子,一眼又看看桌上放着的一小兜子锃亮大洋,心尖战栗不已。
怪事年年有,今年却是特别多。
他本只是摇着扇子,坐在月下纳凉,顺带等着自家又跑去瞧哪家热闹的老妻归家,却不想昏昏欲睡之际,竟被一只口出人言、通体漆黑的猫叫醒。
朋来镇少有人怕死,但却也少有人不怕鬼怪邪乎事!
他若非真见过一些世面,只怕同这黑猫一个照面就得肝胆俱裂,真真吓死过去。
但就因他未吓死过去,便被这自称是返魂大仙的黑猫驱使起来,一袋大洋,一把匕首,威逼利诱之下就坐在了这书案前,要应这返魂大仙的要求,听其口述,书写下一场凶案的始末。
自然,这凶案只写一张纸作为告示是不够的,打底要写上十几张,去贴满朋来镇这条长长的主街。
而这场由大仙讲述,需要书写下来的凶案,便正是三两个时辰前刚刚发生在主街的枪击火灾案。
这让他也心里犯嘀咕,刚刚发生的案子,听说尸都没验完,查都还没开始查,这位大仙就清楚了原委究竟,说得有模有样,到底是胡诌,还是这大仙当真是仙,无所不知,或能令死者返魂而来,亲口复原真相?
“磨墨半晌,还不快写?”
清脆如童声的低斥响在耳畔,拉回老板飘飞的神思的同时,令其手腕颤了颤,背上顷刻再湿一层。
“大仙息怒,马上,马上!”
老板忙撂下墨锭,执起笔又拿过一张新纸,照着方才已写过几遍的内容快速誊抄起来。
在这位返魂大仙的叙述中,这桩枪击火灾案可以称得上是相当简单。
案子的凶手是镇上有名的混混头子常松,此处特别标明了,仅限是七月十二晚九点至七月十三晚八点的常松。
案发时间约莫是七月十三晚七点至七点三十之间。
按照从宁家米铺掌柜身上发现的线索来看,凶手常松在七月十三下午前来赊欠米粮,掌柜因其赊欠太多,从未还过为由,拒绝了他。
常松不甘,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以小楼三楼贩卖大烟为由,要去县里告状。
县城与附近十里八乡都是知晓占了冀南这片良地的裴将军对大烟是深恶痛绝,这两年已不知是禁过多少次烟,抄过多少人的家,宁家偷偷摸摸做这买卖,不被人知道也就罢了,若真被告上去,那就是一个死字。
宁家米铺掌柜无奈,为了暂时稳住常松,便允了他的赊欠。
就是在两人因此分说时,这几日住在朋来镇上的陈小少爷就依照往常的时间,来了米铺,径直上了三楼。
常松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此地等的并非米粮,而就是这样一个照面。
他佯装不小心撞了陈小少爷,与其有了短暂的肢体接触。
之后,他离开宁家米铺,却并未立刻回家,而是又去了鱼市,按照惯例在鱼市巡视,偷鸡摸狗。此间,常松曾与宁家米铺的厨娘擦肩而过,此处有鱼市数人可证明,常松草鞋上亦有鱼鳞未净。
厨娘拎着鱼回了米铺,却不知此时某条鱼身上已多了一点无毒却致命的药物。
这条鱼经烹饪,鲜香味美,在厨娘、米铺掌柜与陈小少爷都已被下了小小暗示的前提下,鲜鱼被送到了陈小少爷面前,药物也如预期的那般进了陈小少爷口中,将他于大烟营造的虚幻美梦中无声杀死。
常松体内的游魂由此进入陈小少爷体内,待药劲儿缓过来,便起身来到窗边,持枪等待周二老爷出现,抬枪将其射杀。然后又引燃一样奇异物品,致使整个三层小楼瞬间大火熊熊,令自身看似烧伤严重,实则半真半假障眼法而已。
大火起,游魂扮演张皇失措的陈小少爷,坠楼而亡。
以上推断之证据均附于后,来自宁家米铺后门水沟内残留的鱼鳞碎片、陈小少爷验尸结果、三层小楼失火现场调查等。
依凶手原本计划,此案表面应是陈小少爷吸食大烟致神志不清,误以防身枪支射杀了路过的周二老爷,乃是小镇普通凶案。
若有人继续调查,再深一层,则该是有游魂暗中以操纵类奇异物品控制陈小少爷,射杀周二老爷,妄图进入周二老爷躯壳,取而代之。
此处凶手为布疑阵,在陈小少爷与宁家米铺掌柜身上都留有操纵类奇异物品的使用痕迹,详查即可发现。
最后,关键性指认凶手之证据有三。
一为鱼鳞碎片中药物,已在死后的陈小少爷即游魂身上取到,厨娘因接触过,双手残留药物,可用其余检测类药物检查到。
二为审问常松得知,他确实曾故意往米铺厨娘所拎海鱼身上撒过什么,只是这两日神思浑噩模糊,记不清楚。
三为制造火灾与虚假伤势的奇异物品,亦于游魂身上搜到。由陈小少爷滞留客栈的小厮口供可知,陈小少爷本人绝无此种药物与奇异物品,亦不可能杀害自己或周二老爷。
故嫌疑最大者便是七月十二晚九点至七月十三晚八点间的常松,亦可称其为游魂六号。
以上,即为七月十三枪击火灾案始末。
附所有所得证据如下:
……
……
墨迹涂了又干,干了再涂。
那些老板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文字写了又停,停了又写。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就有数十张告示被写完,一些晾干了,摞在了一起,另一些散落在桌案周围,散发着浓浓墨香。
正当老板落下一笔,又将一张告示写完时,外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与推门声,伴随着自家老妻略带疲惫虚弱的低喊:“……老杨,老杨!去给我烧桶热水,一身血味!瞧个热闹,真是害苦了老娘,亏得咱还是假死复生那一拨里的,没被明里暗里地变过去,不然这回你可是要跟镇北边的老枪头儿一样,做了丧妻鳏夫了!”
“哎,哎,倩娘,我……”
老板应着声,眼见自家老妻进来,就要到里间近前,恐她撞上返魂大仙,出什么事,便忙要阻拦。
却在此时,眼下一道黑影闪过,方才那一摞写好干了的告示竟转眼就全都不见了。
老板一愣,忘了吱声。
老妻进来见他模样,纳罕地推了推他:“愣着作甚,老娘使唤不动你了?咦?这些又是什么,你窝在铺子里间,就是写这些?枪击火灾案……常松,周二老爷,陈小少爷?”
“老杨,老杨!”
书铺内的交谈与疑惑都被门窗锁住,关在了寂静深夜里。
黎渐川叼着一沓告示,将那些细碎动静甩远,悄无声息地踩着肉垫钻进了胡同里,拖着一条伤腿也仍身形矫健地不停跳起落下,把一张张告示贴满朋来镇的大街小巷。
黑皮笔记本虽未在餐桌上明说,但依黎渐川的经验和猜测来看,这副本里的破案绝不会只是自己或自己与凶手二人理清案子究竟,就算破案成功,必然还需要广而告之,令更多的人知晓真相,才能作数。
他耗费两个多小时,使尽各种手段,查完证人证据,理好案子,却并无奖励到来时,便已确认了这一点。
所以他才会滚了一身墨汁,把自己染成一只与平时模样截然不同的黑猫,装神弄鬼,找上书铺老板,用玩具熊开口讲述案子,书写告示。
“ledpupu!”
“ledred21!”
突然,连续两声击杀喊话砸入耳内。
黎渐川奔跑的动作一顿,几秒后又继续向前。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属于前两线的战斗,并不在他眼前的朋来镇,此时他多想无益,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为好。
最后一张告示贴完,两行血字突然浮现在黎渐川眼前。
“恭喜读者破解玩家凶案一件,请查收奖励。
友情提示:您已吸引了朋来镇镇民的恨意,虽微不足道,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请谨慎行事。”
竟然是这种私密的告知方式,而非全副本通告。
这令黎渐川多少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再引来更多的玩家或npc注意。
他跳进一间无人旧屋内,这将作为他这两日的临时基地,藏一些重要但又不那么重要的物件,给拥挤的魔盒省点地方。
血字随他移动,到了屋内,因他心念一动,而变成汩汩细流,在他面前缓缓组成一只形似魔盒但却并非魔盒的黑色小盒子。
黎渐川眸光闪了闪,心头微紧,这破案奖励的获得说来容易,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但凡四号少一分急切,六号少一分高傲,他黎渐川少一分幸运,其他玩家少一些其他心思,那最终的结局说不定便是迥然不同。
至于案子本身,黎渐川自认是谈不上多难的,难只难在拨云见日,扫清疑阵,且要确定凶手,并将其杀死。
大脑里复盘着义庄之事的诸多细节,黎渐川待盒子完整出现后,便立即抬起爪子拨开了盒盖。
盒子内,一本巴掌大的残缺旧书躺在其中,翻开一看,却并非是书,而是一本属于宁来福的日记。
黎渐川小心掀动纸页,潦草却还称得上清楚的字迹一行一行,映入他深绿的猫瞳。
“民国二十二年六月三十日。
近几天阴雨不晴,报看不进去,花养不安心。
过午躲在床上一会儿,闭眼便全是周二头颅飞起,血如雨下的场面,再度骇得我三魂去了七魄。于是便又后悔,恨极自己,怎的就为了几锭金子,去做下这等凶事!
这样说,到底都要怪那逆子,从不体谅老父,时时张口要钱,未有节制。不得不给,便不得不去犯险。
我本是镇上安安分分一个永生之人,一朝利欲熏心,却登上蓬莱观,拜在灵尊脚下,做了叛徒。镇上无人知晓此事,但我却知道……永生之神终将弃我,终将弃我!”
“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初二。
周家去酒楼办了接风宴,周二回来了。
我特意过去,观其形容举止,却不见疯癫异样,难道老友所说之秘必得在那间废弃义庄内方能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