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听得心惊胆战,没错儿,他和他的家族有幸在罗斯福家的玫瑰庄园里过平静的日子,但黑人们也有自己的圈子,他们会在某个日子里一起为神明舞蹈,祭献,或只是参加一场婚礼或是葬礼,他们之间也会用书信交流,用嘴巴聊天,汤姆听到过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有时候甚至出自于他们的主人口中,总有一些卑劣与心性恶毒的家伙对他的奴隶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像是和黑人的妻子睡觉,有意拆散原先的夫妻,又或是斩断奴隶的手脚(一般都是生了病或是因为年老而无法劳作的黑人),或是其他的酷刑,又或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对那些自由的黑人做出的恶毒事情……
黑人男仆颤抖着按住了自己的嘴,就算这些学生没有披上白斗篷,戴上遮掩面容的尖白帽,他也知道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尖白帽党人,他若是被发觉了,只能期望这些人别让自己死的太痛苦,这时候黑人的天赋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他本能地将身体掩藏在浓密的灌木丛里,因为干久了活儿而生了厚茧的手掌轻轻地插入土壤,就像是一只敏捷的大鼹鼠那样,从这群真正的野兽眼皮儿底下溜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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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一路心惊胆战,若不是因为感念着主人西奥多对自己的信任与爱护,他也许就会连滚带爬地逃下熊山,这些尖白帽党人对他来说,简直要比巨熊还要可怕,他都要惊讶于自己竟然如此忠诚,又或许是主人难得有了这样一个可信的朋友,汤姆也不会希望主人的朋友身边有着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因素存在,但他也和他的主人一样,即便不喜欢那个印第安女人,也不会设法杀了她,或是看着她去死。
黑人汤姆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找到那个印第安女人,然后带着她一起逃走,逃到印第安人居留地去,然后他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回到主人身边去了,他的主人也不必再为自己的朋友忧心,怀着这样的念头,他飞快地在密林间穿梭——在时有时无的月光与宝石蓝色的天光下,他思考着,他听说过的那些,被迫或是自愿逃离主人的黑人们,是如何在荒野搭建起属于自己的房屋,又是如何用木头和绳子点燃火堆……在河流边获取水源和食物……他在见到一处蜿蜒流动的溪流时,就毫不犹豫地沿着它找了过去。
汤姆不知道的是,他所能想到的,那些学生也能想到,斯内克来自于密西西比,那里曾经是黑人的地狱,几乎每天都有人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搜索逃走的黑奴,他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对这些事儿很感兴趣,可惜的是,等他成年,这种事情就不再发生了,因为所有的黑人奴隶都自由了,但还有一种人是永远不得自由的,那就是印第安人,他参加过数次对印第安人的小搜捕,并不是军队,而是居住地的白人的自发行动,他还亲自剥走过印第安人的头皮,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他们的肌肤就像是融化的巧克力那样柔软而滚热。
“那个印第安女人如何?漂亮吗?”过了一会,基森问道。
“很漂亮。”当时走出来的两个高年级生之一这样回答说,他回忆着自己看到的那个印第安女人,红皮肤的女人面部轮廓要比白人女性更柔和,她有着一双明亮的褐色圆眼睛,让他想起一只神气活现的猫头鹰,她对希利斯说话——应该是印第安语言的时候,并不温柔,或是低声下气,反而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样直白快速,她的发辫是茶褐色的,末尾略带卷曲,和她蜂蜜色的肌肤无比般配。
他不由得轻轻地拉了拉衬衫领子,思考着那个印第安女人给他留下的鲜明印象,她与平常他见到的那些女人还有什么不同吗,有的,应该是那股勃勃的生气吧,就像是在荒野里奔跑的兔子,让人见了立刻就会联想到柔软的皮毛与结实的肌肉,还有将它的脖子折断时这具躯体所产生的最后一阵收缩与痉挛……“你见到就明白了,基森,”他嘶哑着声音说道:“这根本就不是你的什么莉莉,或是安琪儿可以相比的。”
“你让我更加期待了。”基森说。
“我们应该往这里走吗?”一个高年级生突然问道,“我们正在往山顶上走。”
“她就在那里。”斯内克说。
这些高年级生并不是毫无理由就相信了斯内克的话的,斯内克和他们一起待了三年多,他们知道斯内克有着一种奇怪的本领,或说是能力,那就是在搜索与追踪上,这个阴郁的同学绝对是一把好手,他要找什么东西,就连带着猎犬的队伍也无法与之相比,尤其是活物。
斯内克也很难解释,这种能力还是他在参与对印第安人的狩猎后发觉的,怎么说呢,他总觉得,空气会给他带来数之不尽的讯息,潮湿或是干裂的土壤,蚯蚓的粪便,鸟儿的羽毛,在灼热的阳光下卷曲的树叶,在阴暗处腐烂的鸟兽,蠕动的蛆虫,飞绕的苍蝇……这些讯息有时候可以密集到在他面前展开一幅冗长的画卷,他只要从画卷中挑出自己需要知道的东西就行了……那些印第安人,还有黑人,在搜捕这些人的时候,他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一刻不停地嗅闻着,感觉着,他有时候会期待到快要窒息,他的手指不停地张开,握住,像是要紧紧地抓住什么,也许是他们的脖子……他的牙齿和舌头在口腔里蠢动着,他张开嘴,让空气流过自己的喉咙……
基森不小心看到了斯内克的脸,一阵恶寒后他转过头去,那是一张很难让人联想起人类的脸,它是那么的……一言难尽,就像是一张蜡做的面具,扣在一个怪物身上,在它上面,只有一双眼睛是有生气的,是活的,它直瞪瞪地看向前方,仿佛已经捉到了那个东西,从那张薄而长的嘴里,细小的牙齿间,是一根猩红色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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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没有找到那个印第安女人,他不确定了,也许她根本没有回到熊山,又或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他在溪水边停留了一会,没能找到任何人类留下的痕迹,只会有野兽与鸟类的足迹,这让他更没有把握了,因为只要有人类来过,鸟兽就会放弃这片饮水地,除非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喝水,它们才会跑过来。
他站了一会,心中焦灼万分,就从衣领里拉起心爱的银十字架,“圣母玛利亚……”他轻声祈祷说,虽然他的父母告诫过他,不要轻易呼唤神明,但他确实需要帮助,他只祈祷了几句,就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像是被小针轻轻地刺了刺,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身为精灵的白鸮鸟在听到异神的名字时,本能地产生了反感,所以给予一个小小的警告,他自认为自己获得了某种启迪,立刻转身走向神明指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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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斯内克这么说的时候,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斯内克看了他们一眼:“是个男人,一个黑人。”
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后,有人啐了一口,也有人兴奋起来,这是与他们的期待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兴奋,一个黑人,是坏事,也是好事,他们注视着那丛阴影,几分钟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的汤姆走了出来,他的步枪已经从肩膀上转移到了手里,枪口对准军校学生们,“离开,年轻的先生们!”他外厉内荏地喊道:“回学校去,别留在这里,这是熊山!先生们,可有不少野兽。”
他的话让这些人笑了起来。
“野兽,”斯内克说:“你是在说你自己吗?黑人?”他轻蔑地说,而后没有一丝迟疑地,赤手空拳地向汤姆走去。
“停下!先生!”汤姆颤抖地喊道:“我要开枪了!”
斯内克继续往前走。
“我开枪了,先生!我……”
汤姆没再能继续说下去,斯内克走到距离他还有三步远,距离枪口不过咫尺之遥的地方,就猛地抓住了枪管,向上一推,汤姆的手指还卡在扳机里,就这么一推,他的手指就折断了,他发出惨叫,却被斯内克一脚踢中了下颌,整个人都飞了起来——他的个头可比斯内克大得多,但如同一头野牛遇到了残酷的鬣狗,除了下意识地保护自己之外,竟然无法做出任何有威胁力的举动。
“别杀我,别杀我,”汤姆嚎叫着,在那些学生,那些魔鬼逼近他的时候:“我有主人,我的主人是西奥多.罗斯福!”
这句话果然让其他人犹豫了一下,斯内克踩住汤姆的手指:“你认为这里的人,无论是谁,都赔不起一只黑狗吗?”
“我不是……”
“你要说你不是奴隶吗?”斯内克说。
“不,不不,我是奴隶,先生,我是西奥多少爷的奴隶,他很看重我,先生们,他需要我!”
“他需要的是一个温顺的奴隶,就像是一匹马,一只羊,而不是一只暗藏野心的狼。”斯内克的声音在汤姆的头顶平静地响起:“你能将枪口对准一个白人,就能将枪口对准你的主人,或是任何一个伟大的人,你的主人会感激我的。”
“别,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求您,我没开枪!我没开枪!”
“你的思想比子弹更可恶,蠢货!”基森说,一边将枪口顶在汤姆的头上,“等等,别用枪,会惊动我们的猎物和监察队的,”另一个学生说,而后他提起脚,用镶嵌了黄铜后跟的靴子狠踹汤姆的脸,汤姆的哭喊被扭曲在撕裂的鼻子和嘴里,血和口水反涌入他的喉咙,他的呛咳最终变成了窒息,在极度的痛苦中他试图反抗,结果就是坚硬的橡木枪托与他的后脑,面孔一次又一次地碰撞在了一起。
汤姆后悔了。
他应该开枪的,在被发现的那一刻,那样,就算他死了,也总算杀了一个恶人,但后悔从来就没有用,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许他们根本不会埋了他,而是把他丢在这里,任凭野兽撕咬,抹去犯罪的痕迹,西奥多少爷会找他的,找到他的时候一定会非常痛苦,他也许会流泪,也许会在年老的时候,和孩子们谈起这件事情,谈起他忠诚的朋友汤姆,但他不会去寻找凶手,因为他知道,这些凶手就是他的同学,将来还会是他的同僚……他们是白人,而汤姆是黑人。
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汤姆觉得他已经死了,但痛苦又告诉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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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担心吗?”西奥多旋转着手里的杯子,里面是热腾腾的蜂蜜水,“我是说,那个印第安女人?”
“你不是希望我别再和她接触吗?”希利斯放下手里的书。
“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西奥多清了清喉咙:“我的意思是,你固然应该与她保持距离,但希利斯,如果她的部落不在附近,那么你早应该设法送她回去,纽约并不是一个宽容的城市,一个印第安女人在这里是不受任何尊重和保护的。”
“如果你是说那些恶棍,”希利斯平静地说:“西奥多,你该担心的是他们,而不是白鸮鸟。”
西奥多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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