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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 2(1 / 1)

许玉兰听了这话,触景生情,她说:

“我和何小勇就是这么一点事,他们就把我弄成了这样。你和林芬芳也有事,就没有人来批斗你。”

许三观听到许玉兰这么说,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看看四周,一看没人,他才放心下来,他说:

“这话你不能说,这话你对谁都不能说……”

许玉兰说:“我不会说的。”

许三观说:“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里,就没人救你了。”

许三观经常在中午的时候,端着那口小铝锅走出家门,熟悉许三观的人都知道他是给许玉兰去送饭,他们说:

“许三观,送饭啦。”

这一天,有一个人拦住了许三观,对他说:

“你是不是叫许三观?你是不是给那个叫许玉兰的送饭去?我问你,你们家里开过批斗会了吗?就是批斗许玉兰。”

许三观将铝锅抱在怀里,点着头,赔着笑脸说:

“城里很多地方都批斗过许玉兰了。”

然后他数着手指对那个人说:“工厂里批斗过,学校里批斗过,大街上也批斗过,就是广场上都批斗过五次……”

那个人说:“家里也要批斗。”

许三观不认识这个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没有戴红袖章,他摸不准这个人的来历,可是这个人说出来的话他不敢不听,所以他对许玉兰说:

“别人都盯着我们呢,都开口问我了,在家里也要开你的批斗会,不开不行了。”

那时候许玉兰已经从街上回到了家里,她正把那块写着“妓女许玉兰”的木板取下来,放到门后,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听到许三观这样对她说,她头都没抬,拿起抹布去擦被踩过的凳子,许玉兰边擦边说:

“那就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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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过来,对他们说:“今天,我们家里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谁呢?就是批斗许玉兰。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叫她许玉兰,别叫她妈,因为这是批斗会,开完了批斗会,你们才可以叫她妈。”

许三观让三个儿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们面前,许玉兰站在他身边,他给许玉兰也准备了一只凳子。他们四个人都坐着,只有许玉兰站在那里,许玉兰低着头,就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样。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今天批斗许玉兰,许玉兰应该是站着的,考虑到许玉兰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脚都肿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让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举起手来。”

许三观说着自己举起了手,三乐也紧跟着举起了手,二乐和一乐互相看了看,也举起手来。许三观就对许玉兰说:

“你可以坐下了。”

许玉兰坐在了凳子上,许三观指着三个儿子说:

“你们三个人都要发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谁都要说两句,别人问起来,我就可以说都发言了,我也可以理直气壮。一乐,你先说两句。”

一乐扭过头去看二乐,他说:

“二乐,你先说。”

二乐看看许玉兰,又看看许三观,最后他去看三乐,他说:

“让三乐先说。”

三乐半张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对许三观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观看看三乐说:“我想你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然后他咳嗽了两声:“我先说两句吧。他们说许玉兰是个妓女,说许玉兰天天晚上接客,两元钱一夜,你们想想,是谁天天晚上和许玉兰睡在一张床上?”

许三观说完以后将一乐、二乐、三乐挨个看过来,三个儿子也都看着他,这时三乐说:

“是你,你天天晚上和妈睡在一张床上。”

“对。”许三观说,“就是我,许玉兰晚上接的客就是我,我能算是客吗?”

许三观看到三乐点了点头,又看到二乐也点了点头,只有一乐没有点头,他就指着二乐和三乐说:

“我没让你们点头,我是要你们摇头,你们这两个笨蛋,我能算是客吗?我当年娶许玉兰花了不少钱,我雇了六个人敲锣打鼓,还有四个人抬轿子,摆了三桌酒席,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我和许玉兰是明媒正娶。所以我不是什么客,所以许玉兰也不是妓女。不过,许玉兰确实犯了生活错误,就是何小勇……”

许三观说着看了看一乐,继续说:

“许玉兰和何小勇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今天要批斗的就是这件事……”

许三观转过脸去看许玉兰:

“许玉兰,你就把这事向三个儿子交待清楚。”

许玉兰低着头坐在那里,她轻声说:

“这事我怎么对儿子说,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许三观说:“你不要把他们当成儿子,你要把他们当成批斗你的革命群众。”

许玉兰抬头看看三个儿子,一乐坐在那里低着头,只有二乐和三乐看着她,她又去看许三观,许三观说:

“你就说吧。”

“是我前世造的孽。”许玉兰伸手擦眼泪了,她说,“我今世才得报应,我前世肯定是得罪了何小勇,他今世才来报复我,他死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还要在世上没完没了地受罪……”

许三观说:“这些话你就别说了。”

许玉兰点点头,她抬起双手擦了一会眼泪,继续说:

“其实我和何小勇也就是一次,没想到一次就怀上了一乐……”

这时候一乐突然说:“你别说我,要说就说你自己。”

许玉兰抬头看了看一乐,一乐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他不看许玉兰,许玉兰眼泪又出来了,她流着眼泪说: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让你们都没脸做人了,可这事也不能怪我,是何小勇,是那个何小勇,趁着我爹去上厕所了,把我压在了墙上,我推他,我对他说我已经是许三观的女人了,他还是把我压在墙上,我是使劲地推他,他力气比我大,我推不开他,我想喊叫,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叫不出来了,我人就软了……”

许三观看到二乐和三乐这时候听得眼睛都睁圆了,一乐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使劲地划来划去,许玉兰还在往下说:

“他就把我拖到床上,解开我的衣服,还脱我的裤子,我那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把我一条腿从裤管里拉出来,另一条腿他没管,他又把自己的裤子褪到屁股下面……”

许三观这时叫道:“你别说啦,你没看到二乐和三乐听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你这是在放毒,你这是在毒害下一代……”

许玉兰说:“是你让我说的……”

“我没让你说这些。”

许三观说着伸手指着许玉兰,对二乐和三乐吼道:

“这是你们的妈,你们还听得下去?”

二乐使劲摇头,他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是三乐在听。”

三乐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算啦。”许三观说,“许玉兰就交待到这里。现在轮到你们发言了,一乐,你先说。”

一乐这时候抬起头来,他对许三观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最恨的就是何小勇,第二恨的就是她……”

一乐伸手指着许玉兰:“我恨何小勇是他当初不认我,我恨她是她让我做人抬不起头来……”

许三观摆摆手,让一乐不要说了,然后他看着二乐:

“二乐,轮到你说了。”

二乐伸手搔着头发,对许玉兰说:

“何小勇把你压在墙上,你为什么不咬他,你推不开他可以咬他,你说你没有力气了,咬他的力气总还有吧……”

“二乐!”

许三观吼叫了一声,把二乐吓得哆嗦了几下,许三观指着二乐的鼻子说:

“你刚才还说什么都没听到,你没听到还说什么?你没听到就什么都别说。三乐,你来说。”

三乐看看二乐,二乐缩着脖子,正惊恐不安地看着许三观。三乐又看看许三观,许三观一脸的怒气,三乐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他半张着嘴,嘴唇一动一动的,就是没有声音。许三观就挥挥手说道:

“算啦,你就别说了,我想你这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今天的批斗会就到这里了……”

这时一乐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许三观很不高兴地看着一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乐说:“我刚才说到我最恨的,我还有最爱的,我最爱的当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第二爱的……”

一乐看着许三观说:“就是你。”

许三观听到一乐这么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乐,看了一会,他眼泪流出来了,他对许玉兰说:

“谁说一乐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许三观抬起右手去擦眼泪,擦了一会,他又抬起左手,两只手一起擦起了眼泪,然后他温和地着着三个儿子,对他们说:

“我也犯过生活错误,我和林芬芳,就是那个林大胖子……”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要说。”许三观向许玉兰摆摆手,“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林芬芳摔断了腿,我就去看她,她的男人不在家,就我和她两个人,我问她哪条腿断了,她说右腿,我就去摸摸她的右腿,问她疼不疼。我先摸小腿,又摸了她的大腿,最后摸到她大腿根……”

“许三观。”

这时许玉兰叫了起来,她说:

“你不能再往下说了,你再说就是在毒害他们了。”

许三观点点头,然后他去看三个儿子,三个儿子这时候都低着头,看着地上,许三观继续说:

“我和林芬芳只有一次,你们妈和何小勇也只有一次。我今天说这些,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其实我和你们妈一样,都犯过生活错误。你们不要恨她……”

许三观指指许玉兰:“你们要恨她的话,你们也应该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货色。”

许玉兰摇摇头,对儿子们说:

“他和我不一样,是我伤了他的心,他才去和那个林芬芳……”

许三观摇着头说:“其实都一样。”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你和我不一样,要是没有我和何小勇的事,你就不会去摸林芬芳的腿。”

许三观这时候同意许玉兰的话了,他说:

“这倒是。”

“可是……”他又说,“我和你还是一样的。”

后来,毛主席说话了。毛主席每天都在说话,他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人们放下了手里的刀,手里的棍子。毛主席接着说:“要复课闹革命。”于是一乐、二乐、三乐背上书包去学校了,学校重新开始上课。毛主席又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于是许三观去丝厂上班,许玉兰每天早晨又去炸油条了,许玉兰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终于能够遮住耳朵了。

又过去了一些日子,毛主席来到天安门城楼上,他举起右手向西一挥,对千百万的学生说: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于是一乐背上了铺盖卷,带着暖瓶和脸盆走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这支队伍走在一面红旗的后面,走在队伍里的人都和一乐一样年轻,他们唱着歌,高高兴兴地走上了汽车,走上了轮船,向父母的眼泪挥手告别后,他们就去农村插队落户了。

一乐去了农村以后,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发呆地看着田野。与一乐一起来到农村的同学,见到他这么一副样子,就问他:

“许一乐,你在干什么?”

一乐说:“我在想我的爹妈。”

这话传到许三观和许玉兰耳中,许三观和许玉兰都哭了。这时候二乐中学也已经毕业,二乐也背上了铺盖卷,也带着暖瓶和脸盆,也跟在一面红旗的后面,也要去农村插队落户了。

许玉兰就对二乐说:

“二乐,你到了农村,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时,你就坐到山坡上,想想你爹,想想我……”

这一天,毛主席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说:身边只留一个。于是三乐留在了父母身边,三乐十八岁时,中学毕业进了城里的机械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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