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薄雾,雪霜蔽日。
天牢内,一亩天地大小的牢房今日罕见的再次被打开,风儿随意一刮,寒意随着门缝往里钻,让人不禁打了个冷颤。韩莫言提高警惕地向门口望去,进来的却是一身素衣的百里长天,与白日绯色威严的官袍不同,此刻看上去单薄楚楚了些许。
韩莫言有些惊讶,“百里大人,您来是……”
百里长天一眼看到了四面都是墙,牢房内唯有一床灰色被衾,眸色也染上灰暗,对着韩莫言笑了笑,道:“袁夫人,陛下见你孤单,所以让长天来陪陪你。”
长天倒是直接躺在了被衾上,将被子盖在身上,皓腕如霜雪,墨色长发如泉水般倾斜而下,面色白如凝脂,她打了个哈欠:“袁夫人,借您被子容我睡一个时辰,养些精神。”
韩莫言滞在当下,无事到天牢里来睡觉,古往今来还是第一人,她总不能赶人走,无奈下只好坐在一旁等着人醒。
当真一个时辰,百里长天就醒了。闲散地靠在墙角,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你做了何事惹恼陛下了?”韩莫言站起来,走近长天,看着处事不惊,惊涛骇浪中仍然波澜不惊的孩子,联想到午时的事情,眉头蹙起,惊道:“因为白妡过来看我的事情?”
日间白妡说的伴君如伴虎,她此刻体会到了,一个消息能让谷梁对她产生怀疑,或许她以前的认知都是错误的,又或许……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抬眸半寸,无奈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还有命在这里睡觉,该知足了。陛下早前说过,我若再插手袁家之事,就将我丢进天牢,眼下就是兑现诺言罢了。”
韩莫言苍白的面色上浮现笑意,语气平静,“左右不过是陛下想要你吸取一些教训,不出明日你就可以出去了,我看得出陛下待你不同。”
长天摇摇头,面色苦恼,眼睫轻颤,坦言道:“陛下待我,有时感觉像对待孩子那般,不像君臣。”
见她如此犹豫苦恼,出言宽慰她:“长天,你十八,陛下曾经有个孩子,如果还在,该与你同庚,我猜测她或许对你真的有了其他感情,这对你也是好事。”
“陛下有孩子?那个孩子呢?我未听闻,”长天心中沸腾不休,眸光盈盈,原来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并不是孑然一人,不知为何她心中生起欢喜,莫名替君王开心。
韩莫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十八年前先帝唯一的骨血幼年夭折,惊得满朝动荡,唯一储君就此丧失,后来发生何事我在外也不得知晓……”
“百里大人,陛下请您出来,”狱卒推开门唤起了长天。
谷梁来天牢了……
周遭静谧,谷梁坐在那里,除去了傲然众生的凤袍,一袭黑色紫金锦绣纱裙,袖口金线钩织祥云腾日,璀璨夺目,霭霭灯光多了一重柔和。长天撇去亢长繁多的礼数,只是屈膝跪在她的几步远,口中唤道:“陛下。”
“睡的可舒服?”谷梁定睛看着眼前双眸中失去鲜活气息的孩子,向她招手:“近前来,跪那么远做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吃人……吃人也比您此刻简单多……长天站起来近前几步,复又几步跪下,眼眸直视谷梁脚下,语气中带了些许悲凉些许委屈:“陛下,臣之错,不该欺上瞒下,不该阳奉阴违。”
深色的双眸中带着往日的威仪,纵然一笑修长的细眉也有着一种属于帝王独有的冷冽,她端起眼前的茶盏饮了一口,含着半分笑意:“你倒是清楚的很,明知故犯比不知更为可恶,朕纵容了第一次,你给朕扯出来第二次,是不是还有第三次。”
“没有了,臣想着皇甫夫人刚到京中不知陛下设下的规矩,故而臣不想将事闹大,所以才瞒了下来,”牢内温度有些低,长天不禁打了冷颤,帝王之心,犹如虎狼之爪,让人恐之不及。
谷梁放下茶盏,走到炭火旁伸出白玉般的双手,放在火上烤了须臾,待到手心温度回转后,才看了一眼跪地身着单衣的孩子,问道:“你冷不冷?”
长天点头,她不知陛下会将她怎样,哪怕现在回到韩莫言所在的牢房也比此刻来的暖和。
“冷也是你自找的,悲天悯人,眼下白妡可会来救你,”谷梁撇了一眼门口,随即将视线落在拐角处的一桶盐水上,里面浸泡的是一些鞭子,走过去选了一根细小的鞭子,在手里掂量了少顷,复又走回来。
百里长天看着信步走上前的谷梁,袖中双手绞着衣角,周身皮肤有些发麻,连带着舌头都在打结:“陛下,您若生气……臣大可自己去领罚……怎可劳您动手,长天……臣不值得,时辰不早了……您应该回宫才是。”
许是嫌弃百里长天聒噪,谷梁按住她的肩头,扬手一鞭抽在她的脊背上,霎时白色的衣衫上撕扯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继而是长天毫无抑制的痛呼,谷梁看着自己手上的鞭子,蹙了眉头,第一次打人好像分不清力道。
盐水浸泡的鞭子抽在身上,狠狠地将肌肤撕裂,痛的她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以手撑着身体,忍痛抬眸看向谷梁,唤道:“师父……您这是积攒了多少日子的怒火。”
“多少日?你做的哪件事不是凭心而为,袁家之事多少人看着你,你不知轻重,还要瞒住此事,我难不成会杀了白妡不成,朕在你心中就是如此是非不分之人,”声线愈发高涨,眉梢眼角都是被外间白雪染上了几分冷意,扬起的手却挥不下去。
长天虽然只挨了一鞭子,可那蚀人的疼痛太过难忍,撑地的双手紧紧扣住地面,“长天错了,您饶了我此次可好。”
“错……这个字你与朕说了多少次,”鞭子在手中紧握,她有些急躁,秀丽的双眸凝着幽幽烛光,“跪直了。”
长天苦叹一声,惹恼了陛下还真不得善了,咬咬牙跪了起来,细微的动作也牵扯到背部的伤痛,疼的她倒吸一口冷气。然而不过片刻,第二鞭接踵而至,却是抽在了臀腿上,失去重心的她伏在地冰凉的地板上。
短短两鞭子击垮了长天的意志,谷梁手中鞭子一滞,“朕与白妡二十多年的情分,不是虚无。你或许以为朕残忍,灭了袁家满门,可当时朕不得不这么做,我登基不久,若不严惩,何以立威,何为稳下民心,何以保定大齐朝纲。”
谷梁挥下手中第三鞭子,仍旧抽在了百里长天的身后,白衣染上点点猩红,她终是忍不住扔下鞭子,此刻不是朝堂的君王之怒,而像一个斥责孩子的长辈,“长天,你好好想想朕说过的话,你是天子近前之人,你的一言一行有多少人在意,不论你有意还是无意,归在她人眼中都是你的把柄。”
她看了一眼伏地抽搐的孩子,到底忍住了将人扶起的冲动,冷然道:“朕给你三天时间养伤,好好休息,有人会送你回府,”人影消失在了牢内。
百里长天素来坚韧,竟一滴泪未落,心中却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快意,与其忐忑不安,不如此刻风雨过后心里坦荡。忍痛从地上爬了起来,强烈的痛意摧枯拉巧般将她击垮,脚下步伐虚晃了几下,有人竟扶住了她,身上一暖,一件白色狐裘披在她的身上。
长天无力的握着来人的手,发丝垂在肩头挡住了些许光线,回眸看去竟是定国侯夫人白妡,忙虚虚一礼,后者扶起她,感受她身子的颤抖,有些嗔怪:“都什么时候还行礼。”
长天面色在霭霭灯光下愈发苍白,手臂被人扶住,传来暖暖的热意,抵达四肢百骸,她费力弯起唇角,笑道:“礼不可废……”
“这也是陛下教你的?被她带的如老夫子般迂腐不堪,”白妡替她披上狐裘,遮盖住了满身的血色,将垂肩的秀发捋起,轻声道:“我与陛下一道来的。”
无论是动作还是语言,白妡都可令人在疾风骤浪中安定,她对白妡又有了新一重的认识,天下之下敢对谷梁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话,白妡一定是第一人。
风雪已停,寒风依旧。
百里长天下了马车,脚步一顿,停住在陌生的府门前,金碧辉煌的四字匾额—定国侯府。她回身望着婉柔的白妡,疑惑道:“皇甫夫人,您是不是将长天送错地方了,这是您的府上。”
白妡上前看着神色拘谨眉间紧紧凝结的孩子,摇首道:“未曾,你因我才惹怒陛下,三日时间,留在我府养伤,你的府上走上几十步都看不见一人,回去如何养伤。”明明温声细语,却是毋庸置疑的回答。
骑虎难下,百里长天心中发呕,后退几步,委婉道:“皇甫夫人,不用了。长天府上有侍女在,会照顾我的,现下天色已晚,实在不能登门打扰,烦您送长天回府。”
“你也说晚了,何必再折腾,我府上有豺狼虎豹不成,你这般惧怕?”白妡挑眉。
二人僵持不下,门内冲出一人,声音如银铃悦耳:“阿娘,你怎么才回来。”烛光昏暗,皇甫蓁脚步匆忙,未曾顾及白妡一侧站着的长天,她跑向白妡时,恰巧撞到长天。
长天脚步虚浮,遽然被撞,牵扯身后伤势,难以抑制的一声痛呼,屋漏偏逢连阴雨,好在白妡眼疾扶住她,见她脑门上尽是虚汗,鬓间发丝都被打湿,唇色淡淡失了血色,责怪的看向皇甫蓁:“蓁儿,何时能改改你这莽撞的性子。”
皇甫蓁心虚的吐吐舌头,黑暗中乌漆分明的眸子在长天身上上下飘忽一番,最后下了定论:“百里大人,你受伤了?你快进府,阿娘会医术。”
原来如此,长天也再无意志与白妡抗衡下去,无力言语,点点头算是同意。
打发走皇甫蓁,白妡拿着伤药进了客房,屋内屏风阁开了床榻与里屋,各成一片天地。百里长天伏在床榻上,面容朝着屏风,双眸紧闭,眉宇之间始终凝着无尽的痛意。灯光下,白妡定睛看的分明,眼前十八岁的御前女官,双眸眉眼痛苦之色竟有些像谷梁悠之。
心中咚了一下,似觉自己魔症了,手抚胸口长长探出一口气,暗自安慰自己,许是二人时间待久了,有些相像罢了。陛下只有一女,何来第二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