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自谷梁悠之登基后,除夕晚宴上,旬氏一族大多‘生病’,鲜少愿意参加。来的俱是朝中官员,只是自前年年底旬焦带兵围困帝京后,谷梁处置的手段雷厉风行,与昔日待旬氏温和的态度截然相反。
旬氏人在帝京作威作福惯了,若论真本事,也没有几个可以上得了台面。自那以后,都夹着尾巴做人,今年除夕晚宴却无一生病,个个精神抖擞,喜笑颜开。
圣上无子,皇权最后还要回到旬家手里,只是时间问题。然而旬祁欢旬祁安都回来了,是先帝嫡出血脉,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旬氏人的想法只怕都落空了。
到头来还是得追随谷梁悠之的脚步!
华清宫内,帝王的脸色愈发难看,午时已过去了几个时辰,连百里长天的影子都没看到,送信的人都不曾回来,昭阳殿上群臣等候,谷梁亦是等不下去了。除夕夜,长天若再不露面,只怕外间又会传出古怪的谣言。
火烛高燃,明明灭灭地烛光穿过窗户,照向屋外,虽不可与明月争辉,但亦可点亮人间。
去岁除夕晚宴因着围城之故,便取消,可今年礼乐清明,最为昌盛,再无不办之理。谷梁脱下了夺目的凤袍,换了一袭杏色金罗华服,裙摆处又以赤金丝杂入,明灯之下,色泽肌理,熠熠生辉。
只是她不喜与一般女子在眉间点上花钿,画眉扑粉即可。不似常人美丽动人,却犹自存着帝王的威仪。
帝王蹙眉一怒,宫人自是俱不敢言。方仪掐着时辰步入殿内,催着谷梁去昭阳殿,知晓帝王心思,劝人自是好劝,“不如您去赴宴,殿下若回来,奴婢再通知你。”
谷梁心思深沉,不多言,只是静静看着殿外的明月。她不急不躁,可是殿内宫人垂首紧张,生怕一个呼吸过重,惹怒了陛下。
不知她望了多久,才起身走出了华清宫。
皎皎冷月,湖水桥旁,一夜红白,朵朵梅花在冰凉的深宫之中添了一抹生意。谷梁驻足,多看了几眼,默默叹息了几声,便大步跨向昭阳殿。
昭阳殿之变,如在昨日,血腥早已散去。月上凝霜,谷梁简说几句,说明了百里长天身体有碍,不便参加宴会。
殿内暖意融融,杯盏交替,歌舞笙箫,殿内新人换去了旧臣,谷梁肆意地打探殿内的人,蓦然发现追随先帝的人大都已经不在了,或贬或死或退。
心中百转千回,只是面上容色依旧,她双眸微微一眯,精致的远山黛下羽睫微微垂下,生起阴影,想起天牢内还有个旬世沅,冀州还有旬子生,其父也已死去。先帝的兄弟、侄子都已经不在了,唯有旬子生的血脉与先帝稍稍有些关联。
她握着酒盏晃了晃,双眸如点燃了星火般,唇角微勾,仰首饮了一杯酒,她终究做到了,旬氏人不足为患。
更阑时分,谷梁退了宴席,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便回了寝殿。一年之尾,忙中偷闲,她竟未能看到那个丫头,着实无奈,心中唏嘘一二,世上若有后悔药,她一定吃了,不许那丫头离开。
多饮了几杯酒,躺在了床榻上,不免有些虚热,辗转几次,难以入睡,只好再次起身。命人去含元殿取了奏疏来看,自己揉着太阳穴舒缓神经,殿内铺就了厚实的地毯,宫人脚步轻盈,踏在上面本无声音,可今日不知是谁人,脚步极快,竟弄出了声音。
谷梁觉得有些吵杂,方想唤人,可未及回身就被人从身后抱住,来人身上一股寒意,透着衣服往肌肤里钻去,声音带了些许沙哑,“母亲,我回来了。”
谷梁方才感到莫名地热意,被人抱住了反而觉得有些冷,彻骨的冰寒,她又不想推开迟迟回来的孩子,面上寒霜渐去,依旧冷了声音道:“承诺我午时,可眼下都子时过了,你晚了多久?”
连日的赶路,已然让长天有些体力不支,靠在谷梁肩上就不想动了,脑袋歪在她的肩膀上,软绵绵道:“晚了几个时辰,路上耽搁了几日,不然也不会回来这么晚,我饿了……”
“饿了就饿着,饿一夜让你记个教训。”
长天异常的安静柔顺,圈住谷梁双手象征性紧了紧,看不见谷梁眼中淡淡的欣喜,撇撇嘴,不乐意:“你到底是不是我娘,说话怎地这般狠。”
谷梁被她搂得紧,心中笑她黏人的本事长了不少,微勾了唇,竟一本正经回她:“我是你的母亲,不是你娘。”
长天生生被她带进了深沟里,一时恍惚,脱口而问:“母亲和娘有甚区别?”
帝王竟放下身段,开始话说八道:“你若认为没有区别,那你为何张口闭口都是母亲,从不唤我一声娘,旬焦唤我母亲,那是因为他非我血脉,那你呢?难不成我捡回来的?”
殿中灯火摇曳,地上的人影重叠,长天微蹙了眉头,少顷后,她才从深沟里爬出来,目光微闪,也倦于掰扯下去,索性顺了谷梁的心意,向她妥协道:“行,娘亲……可是我饿了,真的饿了,我都记不清上次吃饭是哪日了?”
谷梁落寞半日的心情终究缓回了些许,也不再与她计较晚归之事,解开腰上那双无法无天的手,回身看着她,清透的双眸上染了血丝,眼下一团乌青。素手上移,抚上长天失了血色的脸颊,心疼之色溢于言表,温声道:“赶不回来,晚一日也可以”
长天摇首,笑道:“我也想早点回来,陪您守夜啊。”
谷梁手还未移开她的脸颊,闻言顺势捏了一下,嗔怪她:“你这个样子能守夜吗?只怕待会吃食未来,你就睡着了。”
“才不会,我想吃面条。”
谷梁听到面条两个字顿了一下,不知她口中的面条是否与之前一样,便多问道:“与上次一样吗?”
“随您,”长天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她是饿了,面条做得快,便想先点着。可是方仪端了一碟点心来后,她就抛弃了面条,迫不及待地吃了几块,忽觉哪儿不对,才抬首望着谷梁,怔道:“您盯着我做什么?”
“我猜测你应该从乞丐窝里回来的,吃相都随了乞丐,哪还有平时的模样,”嘴上怪着,但仍旧坐在一旁,拿起帕子擦净了她嘴角残遗地点心渣,又将点心挪走,劝说:“别吃了,现在吃多了,待会面条就不想吃了。”
两块点心罢了,犹如石入大海,惊不起一丝风浪,还是饿……长天托腮盯着点心,依依不情,连带着谷梁都觉得她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了。
谷梁实在受不了她眼中殷殷盼切之情,将她托腮的手拿开,方想说话,咫尺间的距离让她察觉到异样,谨慎的视线落在长天的双手,原本白嫩的手心上青紫一片,淤血不化,行军打仗的人一眼便知道,那是连日马上奔波,被缰绳勒出来的。
长天心中作虚,小心地收回双手,遂转移话题:“母亲,皇陵那位怎么样了?”
“你关心他做甚,还是想想你自己,朕算过时间,旬子生到达后你即可回来,半个多月时间,足够你回来,为何你会弄成这样?”谷梁又翻开了她另一只手,情况一样,或许正规习武之人不会在意这些,可一个文弱地姑娘在马上奔驰数日,行走了数百里,又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就知瞒不过,长天只好据实回答:“我怕路上有危险,就让吴唯带人按着原先地路线返回,我走的水路,时间自是不够,所以下船之后,连夜赶了回来。吴唯回来了吗?”
轻描淡写的几句掩盖了一路的惊心,谷梁也未在意其他,毕竟人好端端地在自己眼前,心不在焉回道:“还未回来。”
手上淤血过重,百里长天刚下马未多久,未感到多疼,待睡一觉醒来就会感到全身酸痛了,谷梁请人去宣医女过来看看,可又被长天拉住,道:“母亲,除夕夜请太医,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我得了重病,又会胡言乱语惹来是非,小伤而已,不用那么麻烦。”
句句在理,可百里长天说话时,睫毛颤了又颤,谷梁自然注意到这点,不免困惑道:“当真不用?明日醒来可不好受。”
百里长天收回目光,木然地看着眼前的点心,不敢与谷梁对视,“不用,我以前也连续走过好几天的路,睡一觉就恢复了。”
以前如何,谷梁不知道,只是眼下人在她眼前,怎可放任不管,“走路与骑马可不一样,不过疼的是你,你若坚持那就算了,我命人取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抹上一些也好。”
“好,”长天眉眼弯弯,如上弦的月牙一般美好,只要不探脉都好使用,一探脉就可知她手臂上的刀伤,她如何也说不清的。
可是抹了药膏后,她有些不自然,宫人将她双手都缠上了纱布,手都无法弯曲,别提自理了,她耐着性子看着眼前的宫人,轻声道:“拆了,小题大做。”
她的轻声清脆,并未带着半分怒气,宫人也未察觉她的异样,回她:“殿下,拆了纱布只怕药效不好,还是缠上罢,你有事吩咐奴婢去做就好。”
“拆了,我的话你当耳旁风?还是西北风?”见宫人傻乎乎地没有反应,长天自己动手拆了,可手不灵活,解了半天也没有成宫,怒目对着上药的宫人。
谷梁闻声走了过来,看见了长天双手上的纱布,便明白何事,扬手挥退了宫人,又握起她的双手看了看,笑道:“缠上罢,明日再拆也无妨。”
长天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无助地望向谷梁,道:“我感觉自己和废人似的……”
话未完,脑门上挨了一记,长天也不敢再往下说了,前些日子因着经脉损伤一事,常常害怕自己的手会废,脑中总是停留在那一段的日子。
谷梁拍她脑门的手未收回,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神色不似方才轻快,也不再说话。面条被呈上了,长天惯性地用左手去执著,可是面条总在筷上打滑,试了几次无功而返,又眼巴巴地望着谷梁,“我想换了,想吃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