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子时,山体又开始变化。
不过这次与之前完全不一样,这次变化的前兆不是来自地底,而是来自空中。
长空中现出咆哮之声,咆哮声中乌云翻滚,一个巨大气旋慢慢显现。地底熔岩喷射而出,在气旋的吸力下如火龙般冲天而起,气旋带动十余条火龙,慢慢旋转,形成一个硕大无比的火焰沙漏。
毁天灭地的力量竟好像要将整个罔山搬离地面,在空中化为飞灰。草木尽焦,灼人的热浪让弃根本无法呼吸。
火龙一步步逼近,弃脑中一幅一幅闪过无数画面。
远远行来一个僧人,手中拿着一个散发淡淡光华的珠子。
对,那年弃五岁。
僧人隆鼻深目,螺髻高耸,口吐梵音,无人能识,人们要么指指点点,要么避而远之。
众人看到了僧人,弃却看到了珠子。
那珠子,琉璃制成,晶莹剔透,内中竟有日月星辰、山河湖海,俨然小小乾坤。更神奇的是,只要僧人轻轻一转,珠中便日月移位山河颠覆,片刻却又回复平静,现出全新宇宙。
弃找到僧人,要用手中酸果与僧人交换。
僧人眼露光芒心中欢喜,却并不要酸果,只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嘴前,便将珠子递给了弃,转身飘然而去。
弃拿着珠子,狂奔回家,不知肚饿疲倦躲在柴房后偷偷玩了整整一天,任阿爷喊破了嗓子,竟像聋了一般。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他在柴堆后睡得正香甜。醒来后摸遍全身:珠子?我的珠子?我的珠子哪里去了?
手中空空如也,珠子不翼而飞。
弃不吃不喝将整个村子翻了三遍,连一根杂草、一个鼠洞都不放过,珠子却从此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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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刹那,天已大亮。
弃躺在地上,竟觉心中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难道这竟是一场梦?还是我已经……弃活动了一下手脚,衣衫褴褛伤痕犹在。狠狠掐一把自己,疼得发抖,这里并非梦境。
刚才自己被地火吞噬卷入气旋的一瞬,弃还清楚地记得。明明身体被烧灼扭曲撕碎似乎已成齑粉,为何现在竟好好的?
莫非真如自己猜测,这罔山竟是被什么人装在了一颗珠子内?那气旋便是一道门,可以从珠子一端来到另外一端?
世上哪来如此诡异之事!弃无暇多想,翻身坐起,这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天空中,朗日生辉,祥云朵朵如莲花绽放,五色巨鸟鸣声清越翱翔其间。
四周群山环拱瀑布飞泻,林间古木参天绿草如茵,各种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异兽欢腾雀跃。
盈眼皆是一人高盆大奇花,如海盛放,和风送来阵阵清香,叫人如痴如醉。
身外数丈巨石上,横卧一空心巨木,其围何止百丈。木心空洞内,赤焰焰生着的三株伞状灵草,不正是村长所言“古食灵”?弃心头狂喜,飞奔而去,小心采下,细细包好放置怀中。
弃正四面张望,突然鼻端飘来一阵诱人甜香,与那花香迥异,弃这才想起自己三天没有进食了。他从巨石上轻轻跃下,却发现落脚处土色黄黑相间,生有褐色长草,竟颇有弹性。
循着香味细细搜寻,弃发现草地深处,长草倒伏垒成一窝,窝中一物大如鸡子,精光四射,那一阵阵甜香便是从它发出。
弃正欲拾起此物,忽觉身下颤动,空中嗡嗡轰鸣,弃以为又是山体变化,急忙蹲下身抓紧长草。却见花海中生出数片巨大透明翅膀,带起一股飓风,将整片草地抬起。只一瞬,弃已在半空之中,自己身下,哪是什么草地,竟是房屋大小一只巨蜂。
弃这一惊吃得不小:哪来如此巨蜂,如今可如何下去?
巨蜂飞起,原可轻易将弃从身上颠下,却似有所忌惮,只敢起伏高低,不敢迅疾翻滚。
此蜂飞起,空中巨鸟竟群起争食。
弃伏在蜂背,但觉铁喙钢爪带起一阵阵疾风自面门、脑后掠过,身畔鸟鸣之声震耳欲聋,更凶险过那滚石巨浪数倍,暗暗心惊。
巨蜂十分灵活,一边躲避,一边急速鼓动翅膀,发出有节奏的轰鸣。
不多时,竟有无数巨蜂自地面花海中群涌而至,护住此蜂。蜂群似有分工,一部分抵挡空中巨鸟,一部分却专门伸出蓝汪汪光闪闪的螯刺,要将弃刺下蜂背。
弃只能单手挥舞猎刀,与群蜂交手,左支右绌渐渐不支。
此时,又一巨蜂从身后袭到,弃但觉寒透脊背,急忙伏倒。头顶却又有三四支巨螯同时刺到,弃已无路可走,突然心念一动,伸手抓起那“鸡子”,往头上一举。
那物放出豪光,几只巨蜂竟生生将螯刺收住。
然速度太快,巨蜂避让不及,还是撞在一起,如巨石般向弃头顶砸过来。
情急之下,弃将那“鸡子”往口中一塞,原地一纵再一滚,从巨蜂背上跳落。那“鸡子”甚是奇异,温热蠕动香滑异常,令人口舌生津,咕咚一声竟被弃咽了下去。
蜂群大乱,上下纷飞,弃瞅准时机,借助猎刀和弓箭,从一只蜂背跳落另外一只,层层跃落。
眼看离地面只有十数丈高,突然花海消失不见。却已是到达陆地尽头,下面竟是雾腾腾一处深渊,弃就这样掉了下去。
不知道掉落了多久,也不知这深渊究竟多深。直至眼中无穷黑暗,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声悄然消失。
弃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掉落,还是在往另一个世界飞翔,神思昏重竟晕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黑暗极深处似乎有光芒将自己包裹托举,仿佛当年顺水漂流。
冥冥中一只巨眼缓缓睁开,含笑望向沉睡中的弃。弃的颅顶隐隐发亮,浓密黑发之下竟现出一处日月形印记。印记中光芒渐渐聚集,形成一道耀目光柱,直插苍穹。
山河震动,天幕开裂,但转瞬间一切又回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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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旸帝都,天机楼内,天机盘如着魔般疯狂乱转,终于指定一处。
厚厚帘幕后传出声音,却是两人正在弈棋,其中一位声音清脆儒雅:“执黑先,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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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宫,旸帝从龙榻上惊醒。
他衣衫尽湿,满脸豆大汗珠,显是方才沉入了梦魇,兀是惊魂未定。
“来人……朕,朕要去趟天机楼。”
旸帝有点喘息,吩咐内侍匆匆更衣,却是换上平民衣衫。
旸帝进入楼内,屏退随行众人。
旸帝向帘幕后行礼,尚未开口,帘幕上金光闪动,竟现出一个日月形印记,却在一道虚影的头颅之顶。
旸帝亲自描下印记形状,正待发问,帘幕上再次金光闪动,竟现出一巨幅元旸帝国山河图,金光如指,自帝都出发,最后落在极西一片不毛之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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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黑雨将弃从沉睡中浇醒,弃揉揉眼睛爬起身,辨别了一下方向,自己竟然回到了当初进山的地方。
“我昏睡几天了?阿爷可还好?”
弃心内一紧,一跃而起,拔足发力狂奔。
这一发力,弃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完好如初,不但在罔山中所受伤痕尽皆不见,身体内竟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若不是怀中“古食灵”尚在,弃一定会认为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
近了,近了,弃已经看到村头的胡杨,看见阿爷的小屋,甚至仿佛已经听到阿爷久违的笑声,却陡然停下了脚步。
常年狩猎,已经让他具备一种本能,一种可以预知危险的本能。村中没有一丝灯火,安静得像一片坟场。虽然大雨遮盖了一切,但他还是能清晰地嗅到空中残留的血腥气息。
不对,村子出事了!
难道是马贼?马贼的目标应该是商队,村子附近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马贼了,毕竟这种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东西?
难道是野兽?什么野兽如此凶残,竟将全村人全部戮杀,不留活口?
遭邻村报复?天降横祸?
弃心头快速闪过无数念头,脚下却不停顿,已悄悄接近小屋。屋门洞开,小屋内的情景尽收眼底,那地上扭曲着身子躺着的,不正是阿爷?
弃心中大恸,一跃入屋,扶起阿爷。
阿爷身躯冰凉僵硬,依弃的经验,至少已经死去十数个时辰。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满面血痕,死前必定经历了巨大痛苦。他颅顶头皮被人用利器划开,但致命的却是胸前的一道伤口。伤处筋断骨折,似被钝物大力撞击直接震断心脉而亡。
弃眼中寒光闪烁,将阿爷尸身轻轻放下,环顾四周。
除了柴房和窗户被火烧坏,房间内的物件还是自己走之前的样子,并无翻动。自己给阿爷留下的干粮还剩一点,就挂在小床床头。水碗中还有半碗剩水,不知是好心的邻居还是阿爷自己倒上的。
弃心下明了,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杀戮。杀人者目标明确经验老道出手干净利落,就是一台没有人味的杀人机器。
弃闪出屋外,村中的情形与他预料的差不多,毋论老幼无一活口。到处都是焚烧的痕迹,应该是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大火。
奇怪的是,受害村民包括幼童,皆被刮去颅顶头皮,死状极惨。
杀人者在寻找什么?
难道是……
弃心中一阵寒意掠过。
细细察看死者伤口,分辨杀人者留下的痕迹,弃基本上还原出杀戮现场:杀人者自东而来,不过十人,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每人还带着一匹轮换备用,应是来去如风,长途奔袭,十数个时辰前便已经离开这里向东折回。
阿爷手中,死死拽着一片衣角,那衣角用料华贵,金丝纹绣,当是从杀人者所着衣衫上撕下。
夜风呼号,卷起漫天滂沱大雨和撕心裂肺的狂呼,在荒野上回荡。
整整一晚,七十五个坟头。
弃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已经不再是眼泪,而是鲜血。他的十个指头,因为不停挖掘,指甲已经全部掉落。但是弃并不感觉疼痛,仇恨流淌在他的血液中,从每一个毛孔喷涌而出,化作冲天战意:
管你是谁,管你在哪,等着我,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