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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过后,洛神屿上一日暖过一日。
这日午后,自红露斋下的一排庑房内走出几个不拿刀枪的文质之士,有男有女。
他们才刚被招入阴者司不久,未经考验、不得信任,于是先被安排在右司副手下做些最粗浅的誊抄工作。
夏嫣儿便在其中。
她如今负责誊抄整理四等暗探去年的考评成绩,任务繁重,连夜通宵后才完成了上面要求的、昨日就该完成的工作量。幸而虽效率差些,她字迹清晰、没有错漏,完成得还算不错。
胡乱吃了口茶饭,她才随着新同僚们一并回去,准备补睡一觉。
半途中,她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回忆起不久前的事。
那时水车镇上的几桩案子在新安府衙门刚刚审结,范博宏因强暴民女被判流放三千里;范尹氏□□未遂,判终身刺配他州;遭收买而意图杀人的牛二因牵扯出之前的另一桩杀人案,被判绞刑;范敬安知情而包庇,判杖三十,流放他州三年。
至于夏家的埋婴案,经沈捕头细细调查、连番审问,认定确系夏老丈所为,因凶手已病逝,故而无从判决。
夏嫣儿有帮凶之嫌却未有实据,但确有包庇之罪。可夏嫣儿是范氏两桩案子的受害者,其身可怜,其情可悯,故从轻发落,判监刑一年半。
于是夏嫣儿被新安府衙门正式收押,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女监有不速之客到访。
身穿监服的她被推醒后,认出了来人,先前那个面冷心热的富家少夫人,如今怎成了一袭黑衣、身手高超的死士?
她讶异出声:“是你?!你怎么……”
来人不说废话,直接打断她问道:“你想离开这里么?”
“想。”
“你祖父教过你读书写字?”
“嗯。”
“我可以带你离开,去一个你可以凭自己笔墨工作养活自己的地方,倘若做得好,报酬颇丰。”
“我愿意!”
“代价是,你此生都要隐姓埋名,倘若一个不慎做了错事,会受到很重的惩罚。”
夏嫣儿略思索了下,便再次点头,“我在这世上,本就再无亲族了,隐姓埋名与否,又有何关系?我愿意试一试,我不信自己那么差劲,会轻易犯错。”
于是,她被那个女子带回了洛神屿上。
初次来到阴者司,夏嫣儿惊讶得无以复加,以她一个小镇姑娘,从不能想到,南晋朝的国土之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片奇异的土地,一个隐秘的组织。
她这才相信,原来在水车镇中搅得天翻地覆的根本不是什么巨贾,而是阴者司中人:阴司使、暗探,一等的、二等的、三等的……
他们是专为取石殷性命去的,不过恰好顺手便帮她申诉了一些冤屈。
动机不重要,反正她认定冰流帮了她,还带她来了岛上,让她有机会自食其力,她就要心怀感激。
于是此时偶遇,夏嫣儿便立即呼唤道:“冰流姑娘!”
冰流听见有人喊,转过身见是夏嫣儿,便点了点头,向她问道:“近来可还适应么?”
夏嫣儿也只是点点头道:“还好,还可支撑。”
冰流见她一切齐整,唯有面容疲惫、眼下发青,便知她除却疲惫,一切无恙。
无论是文是武,进入阴者司效力的新人都会经过这一遭,没甚么好说的,冰流也无须安慰她。
夏嫣儿又道:“多谢你,带我来这里。”
自从入了阴者司,她还没有机会好好同她道谢。
冰流却不承这情,冷声道:“不必谢我,你在这里,如今尚不知是劫是缘,你自己珍重便是。”
夏嫣儿抿唇,知道她便是这样的性子,于是答应下来,目送她走远。
“等一下!”她再度唤住冰流,上前低声道:“我近来在红露斋做事,偶尔听到大人们议论,会提到你的名字,你……”
冰流闻却示意她噤声,“别犯错。”
“抱歉,我明白。”夏嫣儿无奈,便不再说了,其实她也听不到什么,只是听了她的名字被提及,想叮嘱她一句,让她小心罢了。
冰流的目光有一瞬为她软了下来,又同她道别:“若有难处再来寻我,或者寻小圆,我还有事,先走了。”
自水车镇回来后,冰流又出去了两趟,十分顺利圆满,尽到了二等暗探百分之一百二十分的职责,甚至两次任务主使的阴司使跟着她做事,都觉得受教良多。
年终考评的结果前些天出来,不出意料地,冰流成功晋升一等暗探,回归阴司使行列指日可待。
可是执行任务上的事情如此顺利,冰流却依旧不能阻止噩梦侵袭。
这些天,她依旧时常梦见那日破败的宁府,被屠刀逼迫自尽的亲人,还有年少时的李衡刹那间幻化作那夜感应寺下的他,长眉深锁,目光融融地向她倾吐着:“阿澄,我要成婚了,却终究不是与你。”
梦中的宁府必然要在一片轰然中家破人亡,梦中的她也注定要面对那双最寂静凄然的的眼睛,梦里往往都是泪水与冷汗都涔涔地下,每每惊醒,她都要抖着手腕斟好几杯水,慌张地饮下,以慰心渴。
她还时常梦见更加光怪陆离的情景,时而是永安永宁手牵着手向她走来,一个枯树般的面颊上流着血泪,一个凤袍下摆淌着的鲜血染红了来时的路。
时而是石殷家地下祭坛壁画上的神女飞天化作了实形,在她面前跳起毁天灭地的舞蹈,一时间洪水漫天。
时而又是那夜炸了石府归来的李藏,那么癫狂又那么慌张,每一寸肌肤都在呐喊求助,她只能抚着他耳后的头发说,别怕。
又一次在破晓前惊醒,头痛欲裂,她甚至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天亮后,冰流本想去向戚婆婆寻些安神药,却不想忽然被叫去了秋意馆左司副处。
自从她被贬为暗探后,再也无须亲自去听左司副分派任务,只须跟随阴司使去做便是了,今日左司副竟然寻她,冰流总感觉不像是好事。
果然,一入秋意馆,她便察觉出左司副的不对劲。
身为比她高上数级的上司,左司副如今竟然躲闪着不敢直视她。
看来是有什么令他这老好人为难的事情要告知她?
见她来了,左司副挂上一个颇为不自然的笑容,道:“冰流,你来了,先坐下。”
语气如此客气,甚至还有些卑微。
冰流缓缓地坐在了下首,心里也是惴惴。
“距离你上次遭罚,也已经过去数月了。”左司副道。
“是。”
司副继续道:“其实啊,不管你是阴司使还是暗探,你的能力都是不会改变的,这一点,司首同我们都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上一次因为事情特殊,罚了你连降四等,如今看来,确实是有些重了……”
冰流挪了挪身子,面对着司副,直接道:“大人,到底又有什么棘手的任务,您就直接给我看吧。”
“好,我不说了,你先看。”左司副直接自桌上抽出一份暗档,显然是早有准备。
冰流起身接了过来,便打开去看,胡乱翻了几页,竟是要去暗杀一位朝中官员的女儿。
太仆寺丞,不过六品,阴者司要杀他女儿是为何?
未待细看,她便听见左司副又开口了。
“我清楚,这任务于阴者司,不好做;于你,就更是添了一层为难。可是自从曲韶不在了,司中能独当一面的人不多了,你应该知道……”
她抬起头望向左司副,不解他所说的意思。
于是她又飞快地翻起那份暗档,才发现这其中的问题大了。
柳丝韧,是太仆寺丞柳临中之女,冰流渐渐回溯了记忆,丝韧这个名字,她曾在苏柏雷祖宅中藏匿的那份名单中见过。
十数年前,柳临中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举子,那时的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迎娶的女子另有一重隐藏身份,便是北瓯安插的探子。
待柳临中发现家中的飞鸽向北方传信,而且唯一的女儿也被发妻渐渐培养灌输为了一个北瓯间谍苗子时,一切已经太晚了。
他为了不家破人亡,只能一条腿踏入妻女所在的小船,在污水中艰难前行。
前年,柳夫人已经病故了。所以只有柳丝韧的名字都记录在苏柏雷的名册上,这是北瓯朝廷暂且没有启用的一枚棋子。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暗档中写得清清楚楚,原来年前皇帝已经为珹王世子指婚太仆寺丞柳临中之女柳氏,婚期就定在四月。
柳丝韧就是未来的珹王世子妃。
冰流头痛得愈发厉害,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发晕,然而她还是直直将这本暗档丢回了左司副桌上,冷冷道:“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