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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六站在冷清的街上,脸被微光照亮,仍旧穿着他那身中山装和学生帽,两只手因为早上天凉揣在袖子里,显得畏畏缩缩。
“那个……我找荣老板,她在吗?”
刘桂花怕他是常家派来的探子,试探荣三鲤到底在不在的,但是看对面常家都没开门,以前也没听说他们与贺六做过生意,便如实点点头。
“在啊,你找她什么事?”
“前两天的鱼钱她还没给我结,我急着交租子,所以……”
他没说下去,难以启齿地笑了笑。
刘桂花自己也是穷人,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很能理解他的难处,让他进大堂坐,自己去叫荣三鲤。
很快荣三鲤就出来了,披一件墨绿色的小短袄,头发没有梳,蓬松微卷地披在脑后,脸被衬得又白又小,眼中还带着慵懒的倦意。
她手中拿着钱袋,走路时大洋与铜板在里面碰撞出声响,清脆悦耳。
大堂空旷,她一眼就看到贺六,笑了笑说:
“这两天忙,忘了给你结账,真是不好意思,单子带来了吗?”
“带了。”
贺六站起身,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子,上面还沾着鱼鳞和腥味。
他们围着桌子算账,荣三鲤随口问道:
“最近天气转暖,河里的鱼应该越来越多了吧?”
贺六说:“大鱼是有,不过都没露头呢,打上来的都还是些小鱼小虾米,不值一提。”
“那你们要加把劲,好时节一晃即逝,错过了可就要等明年的。”
“老板说得是。”贺六连连点头,忽地想起一事,问她:“老板可知从平州游下来一条奇鱼?”
荣三鲤数钱的动作一顿,侧脸看向他,“什么奇鱼?”
“我没亲眼见,只听别人说的,也不知是鲸是鲨。要是鲸还好,不主动伤人,可要是鲨就难说了,运河里它中意的鱼啊,估计都得吃光。”
贺六叹道:“运河只是条河,突然来条海里的大鱼,听说还是受了伤的,估计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老板出门还得小心呀,千万不要掉到河里去,被它给咬伤了。”
荣三鲤越听表情越严肃,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但是等他说完最后一句后,反倒轻声笑了起来。
“这人在路上走,鱼在水里游,本就是两不相干的。贺老板放心吧,我出不了事,锦鲤楼也倒不了,希望你多多送点好鱼来才是。”
她笑着伸出手,贺六两手捧在一起,几块大洋和铜板掉进他手中。
他对着门外的微光一一数清楚,冲荣三鲤拱手。
“多谢老板救急,我交租子去了,再会。”
荣三鲤看着走出永乐街,背影越来越小。
天色由暗变亮,街上的人也更多了,她若有所思地站在门边,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贺六大早上来找你做什么?”
顾小楼向来睡觉轻,听见敲门就醒了,不好下楼打扰,一直站在包间的窗户看,等到贺六离开才来问。
“没什么,结账而已。”
“不是说好了每周一结的么,他不卖鱼了?”
荣三鲤摇摇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眼角余光扫过常家饭庄的大门,改了先前的主意,冲顾小楼招手。
顾小楼走到她身边,她打开钱袋,发现数量不够,又拉着他去卧室,把昨天退货换得的钱交到他手里。
“这个你拿着,等天亮后送到常家饭庄去。注意,一定要送到常鲁易手上。”
“为什么?”顾小楼不解。
“常鲁易爱财,不爱招惹事儿,给了钱必定不会再闹。常清廷看着咋咋呼呼,其实不过是个占山称王的猴儿,常家拿主意的还是常鲁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顾小楼道:“常清廷对你心存邪念,坑他这笔钱是他活该,凭什么送回去?”
凭什么?
大鱼要来了,风暴也要来了,为了保全自己,她还是谨言慎行,少出风头为妙。
荣三鲤不便跟他详说,只要求他按照自己的吩咐做。
顾小楼自然不会反驳她,可心里憋屈。当常家饭庄开门,他给他们送钱去时,脸色黑如锅底,没好气地把银票往常鲁易手里一拍,扭头就走,连声解释都懒得说。
常鲁易今天特地起早,满打满算准备登门要钱,要不回来就去报警的,不成想突然被塞来一张银票,打开看数目,与儿子花出去的正好对得上。
这算怎么回事?他们认输了?
可常鲁易回想刚才顾小楼的表情,怎么看也不是服软认输的模样啊。
黄润芝带着儿子下楼,见他还站在大堂里,催他赶紧行动。
他把银票给他们看,二者也是一脸不解,不明白对方到底什么意思。
常清廷拧着他那两条特地用眉笔描画加粗的眉毛想了半天,惊喜地说:
“该不会她突然回味过来自己爱上我了,所以退钱示爱吧?”
常鲁易一巴掌拍向他后脑勺。
“我怎么生出你这个傻子!”
常清廷捂着脑袋叫冤,躲去黄润芝背后。
黄润芝拦在二人中间,扭过头劝他。
“清廷,这种爱慕钱财的女人不要也罢,你不是说今天要跟朋友去看戏吗?开开心心地看去吧,别再想她了。要真是想谈恋爱结婚啊,我来给你做介绍,我认识可多大家闺秀呢。”
常清廷随口应付着,脑中回荡得仍是荣三鲤美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影。
好看的女人不少见,但是没有哪一个让他如此牵心挂肚,寤寐思服的。
昨天为她花钱是心甘情愿,只有看电影那段被她伤了心。他以为自己遭人戏弄,然而对方已经把钱送回来,说明不是想骗他的钱啊。
莫非……她不喜欢那些礼物,在暗示他用别的办法追求?
常清廷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终于有了主意,跟二人说自己去看戏,开着自家的汽车出门。
常鲁易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管管你儿子,一准又想办法哄女人去了,半点出息都没有!”
“没出息也是遗传你,看看自己的德性,好意思说他。”
黄润芝气哼哼地上了楼,却也不得不承认,儿子得管管了。
他们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宝贝,凭什么拜倒在别人的石榴裙下?先不说对方来历不明,哪怕两人真的看对眼,要进常家的门,也得先过她这婆婆关。
黄润芝走到三楼时,已经在脑中幻想着将来如何指使荣三鲤做饭扫地生儿子,笑得美滋滋。
路过窗户探头一看,正好看见荣三鲤和顾小楼出门,往菜市场的方向去。
儿子虽是自己的宝贝,但要论模样,还是人家的干儿子长得好。
顾小楼的脾气一直持续到买菜时,平常跟荣三鲤来买菜,他怕那些精明市侩的菜贩子坑她钱,总是紧盯对方的称,讨价还价也是抢着来。
今天他只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充当人形菜篮子。若是荣三鲤问他在这家买菜好不好,他就一声不吭,仿佛没听到似的。
荣三鲤买好几样菜后,实在忍不住了,把他拽到角落去。
“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他傲娇地撇开头,不看她。
“气什么?钱本来就是他的,还给他我们也没亏。”
“怎么不亏?他调戏你,活该出钱。现在把钱还回去,不就等于我们认输吗?”
顾小楼终于吐露心声。
“是,我输了,我胆小。我怕他们上门找事,怕他堵住锦鲤楼的大门不让做生意,怕得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荣三鲤一连说了一大通,见他都听蒙了,才噗嗤一笑。
“哈哈,你觉得我是那样胆小的人吗?”
顾小楼迟钝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
“笑一时不难,笑一辈子才有能耐。”她拍拍他的肩,指挥道:“去叫人把菜抬回家,咱们今天要把生意抢回来。”
顾小楼想起还有这茬,做事顿时有了奔头,叫来两个杂役把那些沉甸甸的新鲜蔬菜抬回家,守在后院,满怀期待地等荣三鲤大显身手。
厨房得让大厨炒菜,他们就在院子里另外搭了一个灶。贺六前两天送来的东西还养在大缸里,非常鲜活。
她亲手取出宰杀,洗刷干净,按照曾爷爷菜谱上的工序精心烹饪。
中午饭点一到,附近做工的上班的教书的,都来永乐街上觅食。
按照以往的习惯,食客的腿主动往常家饭庄迈,今天却止步于门口,好奇地看向对面锦鲤楼。
杂役搬出一块牌子,悬挂在墙上——今有新菜出锅,“游龙在野”,首次尝鲜者半价,欲吃从速。
游龙在野?这是什么菜?
食客们踩在常家饭庄台阶上的脚收回来,陆续走进锦鲤楼。
冷清了好几天的酒楼,再一次热闹起来。
黄老头夫妇在大堂给客人点菜,跑堂的端茶上菜,大厨和荣三鲤忙不迭炒菜,顾小楼站在柜台后收钱算账,全都忙得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仿佛又回到开张那天。
就在一片繁忙之中,门外开来一辆黑色汽车,崭新尊贵,车头亮得发光,引得食客们好奇侧目。
车门打开,一个穿深蓝色军服的男人走下来。
他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熨烫笔挺的军服完美包裹住他的身躯,胸前肩头没有佩戴勋章,只有领口处别着一个小而精致的领章,上面是三颗金色三角形。
他的腿很长,穿一双长筒真皮马靴,紧窄的腰上挂有手.枪,颜色与他的眉眼一般漆黑。
进门后他什么也没说,自动有两个下属模样的小兵帮他找空位,用袖子擦干净椅子。
他往那里一坐,气场冷得让食客们情不自禁低下头,只敢偷偷瞥他。本来嘈杂的锦鲤楼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黄老头活了这么多年,还没看过架势如此之大的男人。何况对方那么年轻,那么俊秀,年纪最多不超过三十。
身边的人都配枪,想来是个大官。
他壮着胆子,拉刘桂花一起上前招呼。
“这、这位老爷,想吃点什么?”
男人并不开口,身边的副官替他回答。
“不吃,我们找人。”
副官高壮得像头牛,也很有气场。黄老头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问:“找谁?”
前者抬手指着柜台旁边,企图跑向后院的顾小楼,冷冷地说:
“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