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延听罢,眯着眼瞅着地板上昏迷不醒的大汉,脸色变幻道:“此人前日被江水冲来,侥幸被我等救起,当时身上衣物都被江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赤条条的不辨身份,不过他髡发小辫,与我女真人发式不同,定然也不是宋人,想来不是契丹人,就是蒙古人,且待他醒转,问个明白,如果是蒙古人,与我女真有大仇,一刀砍了抛到江中。如果是契丹人,也是被蒙古人祸害的苦哈哈,且救他随行,他愿意在何处落地,就由着他吧。”
船中的伙计们自然听东家的话,各自蜷缩到舱中角落,打盹休息,只有那昏迷的汉子,无人理睬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幸好季节温暖,也不怕冻着。
时间流逝,转眼到了午夜,月明星稀,亮堂堂照得大江上一片亮,乌延吩咐伙计们悄悄的扯起桅杆,拉上满帆,众人一齐划桨,从芦苇丛中箭一样的飞了出去,朝着汉水下游,慌张的去了。
所幸江岸上白日里打得热闹,夜间却没有动静,也不知厮杀的宋人与蒙古人是不是都睡着了,反正乌延的船一路顺水飘荡,也没有碰上阻拦,一口气开出去很远,到了天亮的时候,就出了河谷水域,进入河南地界。
乌延等人吊着一颗心,一直不敢松懈,河南满地烽火,到处都是流落的散兵,俗话说散兵狠过土匪。这话不假,往往战乱过后起的兵灾,作孽的就是散兵游勇,这些人有刀有力气,三五成群,没有纪律约束,又在战争中心理失衡,心态扭曲,干起没本钱的买**马贼还残忍,抢钱抢物还杀人放火,乌延一行船出战区,也不敢靠岸打尖住店,一路上看到两岸的城池多半破败,人烟凋零,往日里一些繁华的码头尸横遍野,蒙古军队扫过之后的惨相令人不忍目睹。
船上的大汉,是在第四天醒过来的。
为防意外,事先乌延等人先查看了此人的身上,没有纹身之类的东西,也找不到什么佐证身份的信物,当然了,这家伙光溜溜的有也没处放。
脑袋后面有老大的一个包,大概是水里被什么东西撞了形成的,这也是他昏迷不醒的原因。
乌延用麻绳把他捆了个结实,所以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两眼里一片迷惘,显然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见他挣扎着坐起来,举目四望,正好在船舱里的一个伙计赶紧出去,把在甲板上警惕的朝两岸张望的东家乌延叫了下来。
乌延下到舱中,就瞧见被捆住的大汉,光着躯体在朝自己看。
目光凌厉,虽未着片缕却坐得挺拔,大汉浑身都是肌肉,一块块坚硬如磐石,身上有纵横的伤口,刀伤箭疮触目惊心,当他傲然盯着乌延看时,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乌延竟然不自觉的胆儿颠了一下,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威慑,扑面而来。
顿住脚步,乌延把情绪稳了一稳,惊觉那人捆着、自己腰间背着刀子,方才松了口气,大刀金马的在大汉面前坐下。用契丹话开口问道。
“兀那汉子,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他在这里,耍了个心眼,故意先用的契丹话,如果大汉面露茫然的意思,那就是蒙古人无疑了,直接唤人进来,乱刀砍了丢进水里了事。
大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他看,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当乌延要喊人剁刀时,大汉说话了,他用一口流利的契丹语道:“这位官人,我是西京人氏,名叫石抹阮,祖上是契丹迭刺部,一直居住在西京土着,今年蒙古国征夫攻宋国,我被拉进军队,当了差,随大军入了汉水河谷,在谷中中了宋人计谋,大水冲垮了大军,我被洪水协裹,淹个半死,原以为一定归西了,却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醒转,不知这位官人可否告知,此地何处?官人何人?”
他说话的时候,乌延一直注意观察此人的反应,却见他张口就来,言辞流利,毫不拖泥带水,没有说谎的样子,眼睛一动不动,也不像说谎者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的模样,说得又振振有词,连祖宗都一口气说出来了,心中就信了九分。
于是乌延皱眉道:“我也是西京人氏,寻常市井商贩,姓名不足以为外人道,我与伙计本是贩运货物从汉水路过,在途中见你顺水飘荡,出于怜勉把你救了上来,你也无须谢我,这乱世当道,能帮则帮而已。”
他叫人拿来一件麻衣,又给大汉松了绑,把衣服给他遮羞,说道:“我们的船已经过了均州,现在朝襄阳去,沿途都是兵祸,我们也不敢停船靠岸,你反正也离开了军队,若有意要回去,就可随我在襄阳下了货物之后,居住一阵,等路途太平一些,再启碇返程。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在前面下船,自行离开。”
“襄阳?”大汉的脸白了一白,似乎听到了什么吃惊的消息:“那是宋人的土地!”
“是啊。”乌延起身,既然弄清这个人是契丹人不是蒙古人,他也不必在纠结了,船还没到安全的地方,得上到甲板上去盯着,他冲大汉挥挥手:“等下上来,去拿根篙子帮忙撑船,我看你很有力气,也不能吃白饭。”
说罢他就走了,留下大汉一人自行穿衣。
大汉也听话,把衣服穿好之后,片刻就上了船头,帮着伙计们干活,大汉很勤快,却有些笨拙,身上肌肉发达却不善于做些粗活,笨手笨脚笑料连连,撑船拉帆一看就是个门外汉,笑得伙计们前仰后合,不停的捉弄他。
大汉也不着恼生气,只是默默的做事。
也有人看他手掌中全是老茧,觉得奇怪,问他道:“你手中老茧那么厚,也是个干活的粗人,在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大汉答道:“小人在家里,也是帮财主当长工的,尽在田里劳作,也放些牛羊,这水中的活计,以前从未做过。”
众人道:“怪不得,既如此,你要勤快一点,学一些水上本事,今后也多一门手艺。”
这话说得嘻嘻哈哈,大有把大汉当劳力使唤的意思,大汉却连声答应着,应承下来。
眼见船离襄阳越来越近,船上又多了个可以欺负和免费使唤的壮劳力,大家都很高兴,觉得这个契丹人倒是很上道,明白自己无依无靠只得乖乖听话,乌延甚至动了收这个人为家奴的念头。
只是没人发觉,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大汉坐在船的角落里,冷冷的看着一船人,那眼光里透出的杀意,那么的犀利,而那双手上的厚厚老茧,如果换一个老兵来看的话,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常年握刀的手,才会生出那样的老茧。
几天之后,襄阳那高高的水关,立在了地平线上的太阳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