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转转眼珠,说道:“庵主怕她连累我们?”
老庵主眉头一皱,说道:“怎么提起这话来了,多访查访查,无事自然最好,我们竭力周济她,若是有事,也好做个防备不是?”
尼姑点点头。转过身去,却暗自撇嘴。庵主好好的大户奶娘做不成,皆因这楚氏夫人是个善妒的,容不得带点姿色的人靠近,想法捏个罪名送到庵里不许还俗,害得庵主割断尘世天伦之乐,这份仇恨,她倒忘记了?如今好心的来帮仇人的女儿?
这尼姑离了静世庵,来到县衙门外,便见人头攒动,皆是些贫寒之人,排队拥挤在衙门口。
原来衙门里有人在查实各家土地,田产被占了的,取出户牒来,县里的司农书吏便去翻卷宗,同农人报出的数目比对,再核查人员死亡情况,核准亩数,分发地契。
多有繁琐,是个慢活。
二丫也排在队伍里,她手里自捧了包点心,准备排饿了就吃。
忽见一尼姑在队伍旁张望,与人打听,前后左右,无所适从。
这个年代的尼姑,是真尼姑,不是时装秀。二丫准备帮她一把。向她招招手。
尼姑看到一半大女孩向她招呼,执着佛礼走过来,双掌合十微施礼。
二丫也学她样子,双手合着,端在脸前,问道:“师父所来何为?”
尼姑见她持礼有度,非寻常粗鄙,便正色回道:“敢问施主,豪强所占之田,真能追回么?”
“当然!”二丫自豪地挺直腰板,指着高台上端坐的各书吏,以及书吏后站着的棕色头巾的卫兵们,说:“瞧见没,当场案前查实,力度很给力。”
“给力?”
“对,师父,你们庵里也被抢了地?”
“是,总有十几亩……”
“喔,那师父带户籍凭证么?”
尼姑点头,皱眉道:“可贫尼并无许多时间排队……”
二丫见她灰布粗服,面带菜色,形容贫苦,不由出言道:“不瞒大师,衙门里有我的熟门路,我便为你走个门子,师父但去寻了那裹棕色头巾的人,让他去寻一个叫虾皮的老爷,就说兰二丫让你去的,便优先给你办理吧。”
尼姑闻言惊奇,仔细去看面前的人儿,柳眉弯弯,圆圆眼,笑意淡然舒展,大方有度,那翘起的嘴角含着一抹狡黠与俏皮。
虽此女的确看起来颇有气度,可为何她自己还排在队伍里呢。
尼姑想到这里,也就开口问了:“感谢施主大恩,请问施主为何也在此排队?家里的田也被豪强所夺?”
二丫笑笑,说道:“大师说的对。”
尼姑再想问她为什么不走熟人的门子,却见她转过脸去,看着队伍前方,不再说话了。
尼姑看看天色,若再不去化缘,今晚就要断粮了,可,能拿回所占之田,实乃大事。
抠着手指头,又抠抠拂尘,最终决定去找那个虾皮老爷。
她转到高台之侧,寻到棕头巾士兵,小心询问可有一个叫虾皮的老爷?说是有个叫兰二丫的让她来的。
棕头巾士兵可不知兰二丫是谁,只是见个尼姑,敬她是佛门中人,没耽搁便让人去找虾皮。
虾皮正在内堂,按书生吩咐抱出如山的文档案牍。
正被这书墨气味熏的头疼,忽听人报有个尼姑找他。
远子笑他,“啥时候还招惹尼姑了?”
虾皮白他一眼,跟着出去,来到衙门门房,让兄弟把尼姑领进来,就站在门房处,叉着腰问:“何事?”
尼姑见他似不耐烦,衙门又森严,心中便生了怯意,忙忙报出来:“是,是外面有个姑娘让贫尼来找老爷,她让我说是兰二丫叫我来的,便给我优先办……”
兰二丫?二丫!
虾皮腰上的手放下来,腰板一塌,瞠目道:“她在这里?”
尼姑一看他样子,心道,那丫头果不欺我,果有门路。她伸手指指门外队伍,说:“在外面排队呢。”
虾皮搓着手原地打转,这丫头又搞什么的,没事去排什么队?难不成还不给她优先办么?便就这整件事,不都是她疯出来的么。
他伸手指指内衙,说道:“廊下稍侯。”忙忙地甩下尼姑,当先跑到内堂,对淹没在案牍中的书生说:“二丫来了,在外面排队呢。”
书生正挥动的笔杆停住了,细细的目抬起来,细细地问:“你们要她在外面排队?”
虾皮一瞬苦了脸:“军师,天地良心,俺们不知她今日来了啊。”
书生抬目看看天光,说道:“天色晚了,领着排队的人到衙门里头吧,夜里凉……”
虾皮脱口而出:“都是些大老爷们,怕什么凉?”
远子瞪他一眼:“二丫也是大老爷们?!”
虾皮眼珠一亮一暗,他不懂了:“军师还让她继续排?不如属下直接领她进来?”
远子憋着一股笑,这厮肯在书生面前自称属下了。
书生抬眉想想,说道:“她要排队,自有一番思量,且……且再看看,若……太过疲累……”,说话间,转目看了虾皮一眼。
虾皮一拍大腿:“属下便领她过来!”
书生又埋下头去,笔杆子动起来。
不知觉,好几日不见了……
书生笔走游龙,字里行间,却渐渐浮现二丫的揪揪辫,狡黠的笑,圆圆红扑扑的小脸来。
虾皮出了内堂,领着尼姑寻到师爷说明情况,师爷捧着县太爷大印来寻书生。
他跪坐在案牍旁,手里捧着大印说:“不知徐老大打算怎么处置董县?”
书生笔杆子未停,淡漠地说:“先办桂大户,走完程序再劾董县。”
师爷沉吟一会,说道:“贵寨处理桂大户雷厉风行,怎么到了董大这里……若是遵循朝廷规制,桂大户原须董县亲审,我们在这里倒不合规矩了。”
说到这里,一双尖目看着书生刮了刮。
书生细细的眸闪出凌厉的光,他的笔杆不停,他的面色不变,可心里明明白白,此师爷急功近利,盼着以连翠山的手除掉董大,他再倒打一耙,向鹿州府张太守投诚,将连翠山交出去,他却谋得大功!
无论是董大还是桂大户,罪名全都推给连翠山,关他什么事?
书生心里明白着呢。他收起眼里的凌厉,微带着笑,轻轻放下笔杆,说道:“我们在这里做这许多事,百姓们欢喜异常,歌颂县衙清明,可董知县并未丝毫露面,每日来来往往的只是师爷你,这般好的名声都交付在师爷头上,这可是在任的老爷们求都求不来的,你还有什么担心的么?”
师爷青黑的面低下去,手里的大印再没迟疑,“啪”地盖在静世庵的还田文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