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按照林立松给的地址,找到了娄森的家。
这是一栋上世纪90年代的宿舍楼,原本是潘江镇的政府宿舍,给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居住的,随着汉东新区的开发与发展,现在还住这里的并不多了,这楼低矮狭窄、阴暗潮湿,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任平生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娄森住的107室。
乌沉沉的木门上满是岁月的痕迹,门口贴着的春联色泽还算鲜艳,脚下的地板上放着几双鞋子,有男人的皮鞋,女人的平底鞋,还有几双小女孩的小皮鞋。
“有人在家吗?”
任平生没找到门铃,只好用手在那扇木门上敲了敲。
没人回话,任平生有些纳闷了,他故意选择晚饭的时间上门,就是想趁着娄森他们在家的时候来拜访。
据他从娄森的对话了解到,此人虽然工作上勤勤恳恳,但平时还是很顾家的,上次在万有公司食堂,不是还打包饭菜回去了吗?晚饭的时间,应该会在家吧。
任平生不放弃,又继续敲了几次门,同时喊道:
“我是老娄的朋友,派出所的,有点事找他。”
可能是这句话起到效果了,又敲了几下,屋内有人说话了。
“老娄不在家。”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声音挺温柔的。
难道是娄森的老婆?
任平生有些踌躇,娄森不在家的话,他老婆在屋里,自己倒是不好继续敲门了,还好邻近的房子好像没多少人住,否则自己喊得这么大声,别人还以为有什么目的。
正当他转身打算离开时,跟过道里进来的一个男人打了个碰面。
”咦,任总,你怎么来了。“
先开口的是娄森,他一脸风尘仆仆,手里拎着摩托车头盔。
任平生拿起手中的水果和营养品,笑道:
“听说你最近挺忙的,顺路来看看。”
娄森打量了一番任平生,眼中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走到门口,喊了声:
“小彤,我回来了。”
那扇任平生没敲开的房门,很快就打开了。
一个穿着米黄色毛衣的娇俏女子站在门后她留着齐耳短发,皮肤白净、身段苗条。
虽然她脸上没有什么脂粉,五官也谈不上多好看,但眼神温柔可亲,表情从容大方,一看就是个贤妻良母的料子。
“是你啊,我还以为谁在外面乱叫。”
被叫做小彤的女子身上系着围裙,刚才应该是在做饭。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断打量着任平生,对于这个陌生面孔的男人,她的警惕性很高。
娄森温柔地摸摸她的头,道:
“这是任总,我们辖区里的一个企业家,是认识的人。”
他对着还站在屋外的任平生道:
“任总,进来坐坐吧。”
任平生之前已经知道,娄森现任的老婆叫潘俞彤,他脸上马上挂上笑容道:
“嫂子,不好意思,前面打扰了。”
潘俞彤微笑点头道:
“没事,我们这里平时很少有客人的,老娄没回来,我又不好开门。”
娄森没有在意这里,他拉过来2张凳子道:
“任总,我这里比较小,你先坐一下。”
任平生没有客气,他坐下来的同时,也打量了一番屋子。
这间宿舍总共也就2间,外面又当餐厅又当客厅,角落摆着的煤气灶就是厨房了,里面一间应该是卧室,用一道格子布帘隔开,整个屋子的面积大概就20多平方,但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给人的观感很好,很有生活气息。
“屋子挺整齐的,看来嫂子是料理家务的能手啊。”
任平生笑道,手里接过潘俞彤端来的玻璃杯,里面是刚泡的红茶,热乎乎的。
娄森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道:
“我老婆什么都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潘俞彤被丈夫这么当面夸赞,白皙的脸上飞过一丝红晕,她不好意思地说:
“你们先坐,我还有几道菜没煮完。”
看着潘俞彤苗条的身影在煤气灶前忙碌,娄森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一丝愧疚的表情。
任平生把一切看在眼里,他把杯中的茶水喝完,将之前带来的营养品放在桌上道:
“娄所,听说你孩子身体不大舒服,我想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娄森眼睛里闪过一丝伤痛,他点点头,站起身来,引着任平生走入那个拉着布帘子的房间。
里面空间不大,摆了两张床后更是狭窄,只有进门的那一条道可以站人。
靠墙的一张大床上,摊开的棉被下方躺着一个年仅7岁的小姑娘,她的被子周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洋娃娃布偶,整张床上洋溢着幻想和童趣。
屋顶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线,照在小姑娘露在被子外的脑袋上,她此时睡得正香,圆圆的脸蛋,长长的睫毛,看上来就像洋娃娃般可爱,只不过额头以上的头发全都没有了,光秃秃的脑袋十分显眼。
见到小女孩的样子,任平生并没有太意外。
之前林立松已经告诉他,娄森的小女儿得了白血病,经过多年的化疗治疗,头发毛囊细胞被破坏,这是白血病患者的正常反应。
“她叫笑笑,刚生下来就有一对小酒窝,笑起来特好看。”
娄森坐到女儿身边,轻轻地拉过被子,盖住小女孩露在外面的胳膊。
笑笑的胳膊很细,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跟她大大的脑袋不成正比,这也是癌细胞对人体免疫系统破坏的后果之一。
白血病与肺癌等,被列为国人常患的几种癌症之一,尤其是对2-7岁的儿童而言,突发这种病的概率很高。虽然以目前的医疗手段,儿童白血病并不是难以治愈,但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治疗费用,无疑是他们难以跨越的一道坎。
娄森为了给笑笑治病,已经将自己转业后分的房子卖了,但那几十万对于白血病而言,根本只是杯水车薪,他与潘俞彤两人的工资都填在女儿的治疗上,但也仅足够维持她化疗的费用,让孩子不至于因为治疗中断而离世,要想完全治愈,还得通过骨髓移植这唯一的办法。
可做一次骨髓移植,在配型顺利的前提下,还得花上大几十万,娄森已经山穷水尽了,要到哪里去拿这几十万呢?
娄森长得高高大大的,平时行动风风火火,但在女儿面前,却十分地细心体贴,可以看出,他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
“笑笑在上幼儿园之前,一切都好好的,健康活泼快乐。”
“笑笑喜欢洋娃娃,喜欢迪士尼的玩偶,喜欢得不得了。”
“我和她妈妈答应她,等笑笑上小学后,就带她一起去香港,去逛迪士尼乐园。”
“可就在小学一年级注册的前一个月,笑笑病倒了,一病就是这么多年,哎......”
听着娄森回忆孩子的病情,任平生的眼眶也不禁有些潮湿了。
他在前世的孩子,差不多就跟笑笑一般年纪,也是十分活泼。
任平生很爱自己的儿子,即便前世那场婚姻并没有给他多少快乐可言,但婚姻带给他唯一的孩子,却弥补了夫妻两人感情淡漠的不快。
作为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娄森是不幸的,因为他的女儿得了重病,并且危在旦夕;
但娄森又是幸运的,他可以陪伴在自己的孩子身边,而任平生却没有这等好事。
重生给任平生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性,也让他得以发挥前世没能发挥的长处,并且朝着自己的理想一步步前进。
但重生也给任平生带来了一些负面的的东西,其中最令他遗憾的就是自己的孩子。
重来一次,任平生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前世毫无交集的那条路,他不会再遇上前世的妻子,也不可能与之生下前世的孩子。
对于前世的妻子,任平生与她互不亏欠,也无可能再续前缘,最多在心里祝她一声好运,希望她在新的人生中,得到应属于她的幸福。
任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孩子。
不知道他在没有自己的平行世界里,是否能够健康成长,是否能得到正常的家庭关爱......
但重生却是无法逆转的,任平生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他只能顾好眼前当下,他只能帮助身边可以帮助的人。
“饭煮好了,你们先来吃饭吧。”
潘俞彤轻柔的声音唤醒了屋内两个男人的沉思,她斜依在门框上,眼圈里有些泛红,应该也是听到丈夫刚才的话,勾起了心中的痛处,可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家庭的不幸。
娄森点点头,语带诚恳地道:
“任总,留你在我家吃个便饭,虽然没有什么上档次的菜,但我老婆的手艺是不错的。”
任平生当然不会推辞,他此行的目的除了看望娄森的孩子外,也是要拉近两人的关系。
而且,任平生觉得娄森这个小家庭挺温馨的,虽然屋子很小、孩子又生病,但两夫妻之间相互扶持、相互体贴的融洽关系,却让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暖意。
娄森没有吹牛,潘俞彤的手艺果然不错,虽然只是一些家常菜,但味道鲜美、香气扑鼻,任平生吃得津津有味。
潘俞彤却顾不得吃饭,她用一个小碗装了一些饭菜,端到卧室里喂孩子去了。
由于晚上没有班,娄森开了一瓶白酒,给任平生和自己倒上,两人边吃菜,边聊天。
由于只是隔着一堵墙,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里面卧室里,潘俞彤一边轻声逗着笑笑,一边给她喂饭的声音。
还有笑笑活泼可爱的回答,只不过小女孩的声音中,还夹杂着时不时的一声咳嗽,孩子的每咳一声,娄森的眼角都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
几杯白酒下肚,身上暖洋洋的,脑中也轻飘飘的,彼此讲起话来都放开了不少。
“娄所,我有个小小的建议。”
任平生端着白酒杯,很认真地看着娄森的眼睛道。
娄森双目盯着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静静听着。
“笑笑的病不能耽搁,还是赶快给她做骨髓移植吧,需要的费用,我先帮你垫上。”
娄森双目一动不动地看着任平生,好像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般,只有在任平生提到费用的时候,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这点动作很细微,却被任平生看在眼底。
任平生的建议提出后,室内一下子静了许多,两人都没有开口,只是注视着对方。
屋内的气氛静到了极点,空气似乎也要冻僵了,就连里屋潘俞彤的声音也没有了,好像她也在听屋外的对话,只有笑笑的咳嗽声还在回荡着。
那咳嗽声,像一把刀子般,一刀刀地刻在娄森的心上。
但最终娄森还是开口了。
“任总,你的好心我很感激,我也替笑笑谢谢你的好意。”
“但是,你的钱我不能拿,至少现在我不能拿。”
“我是个讲原则的人,希望你理解。”
任平生静静地听完娄森的话,他没有多问什么。
娄森之所以回绝他的建议,没有说出来的理由很简单。
万有公司位于潘江派出所的辖区内,娄森如果拿了任平生的钱的话,就等于建立了利益关系,之后在处理公务的时候,娄森很难做到兼顾法律和情理之间的平衡。
虽然这个钱是给娄森的女儿治病用的,虽然笑笑很需要这趣÷阁钱,但娄森过不了自己心里头这一关。
所以,虽然娄森面不改色,但他是带着极大的痛苦拒绝了任平生的好意。
因为他知道,这个拒绝虽然很轻,但结果却很重,没有任平生的那趣÷阁钱,等同于放弃了笑笑的治疗。
但娄森必须这么做,否则他就不是娄森了。
作为一个父亲,任平生可以理解娄森的心态;
同样作为一个男人,任平生也能读懂娄森拒绝自己的动机所在。
娄森的拒绝,并没有让任平生太失望,反而增强了他对这个男人的敬佩。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凡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都必须耐得住别人不能的寂寞、忍得住别人不能的痛苦、承得住别人不能的重担。
如果娄森就此答应了任平生的恩惠,虽然事情会好办许多,但任平生对他的评价肯定会下降一个档次。
但娄森今天拒绝任平生恩惠的举动,却让任平生对他另眼相待。
也让任平生更想收服这名有原则、有能力、也有胆魄的男子,为自己所用。
至于让笑笑得到治疗,让娄森接受自己恩惠这回事,任平生并不担心。
此路不通,还有别的路子。